倥——红盖头化作的屏障也碎了,红帛碎片如雪零落。阿莲看到万千把森然的剑指向了他们,剑气逼着轿子寸寸下坠。
阿莲想推开越惊霜,却发现自己使不上劲,哭喊道:“你走开!别管我了,你去和他们打啊!你不是鬼王吗!”
终于,那只金环被咬碎了,化作橙红的火屑四散开来,露出那块被烧得皮开肉绽的肌肤,隐约能看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莲花胎记。
“金环恶咒已解,你便没理由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了。”岩浆纹路爬上越惊霜苍白的脸颊,烧坏的白瓷般皲裂,他鬼气森森笑道:“若我再抓住你的把柄,便不会再放过你。”
阿莲知道,他说的是他曾立下的血誓,若阿莲背叛他,就用红绫将她绞死。
可阿莲已经全然不怕了。
顿时,所有被遏制的力量回流,被压制许久的水灵根迸发出强大的力量,阿莲被磅礴灵力冲击得喊了出来。嘈杂的声潮光流中,他们最后藏身的花轿碎成齑粉。
阿莲本来已经准备好与那些仙兵酣畅淋漓地打一架。她要朝他们大喊:她不做什么神官了,从前的功德通通不要了。
濯尘剑,十里伞应召唤飞来,阿莲欲接剑执伞时,才发觉自己手中被塞进了一把匕首。
这把骨玉匕首,她记得,名为霜华。
十年前,凤鸣山上,越惊霜从山崖坠落时,正是这把匕首插在他胸腔。那是他的一段尾椎骨所化,他最黏人时,为了缠着阿莲多陪陪他,将这把骨玉匕首送给了她。
“你做什……”阿莲话音未落,霜华已再次刺入越惊霜心脏,温热血液喷溅满手。
阿莲的眼眸一瞬木然,瞳孔紧缩为极小的一个点。直到身上沾染的妖血化作荼蘼花瓣从脸颊擦过,阿莲才慌乱地去抓他,抱他。漠中挽沙般,他的骨血从她指尖溜走。
漫天红雨,盛大凄美。
他消散前,只留下一句诅咒般的承诺:“大雪压塌九重天的云台时,我会回来。”
可九重天根本不会下雪。
“白玉京修仙者阿莲,勤勉修炼道心虔诚,凡间行善十年,今又诛杀荼蘼恶鬼,功德圆满,飞升九重天,领水脉十二条,大湖大泽三百座,赐封号为——”
“凌波仙!凌波仙!”刺耳的叫喊声从窗格间砸进来,惊飞了院落琼树上栖息的云雀。叽叽喳喳的鸟鸣伴随急躁的拍门声,将阿莲从睡梦中匆匆拽了出来。
这算是每日例行的流程了。阿莲揽衣推枕,顶着蓬草一团般的发髻和浓重的黑眼圈,晃悠悠走出去。天井中的阳光醍醐灌顶般把她淋了个透。
阿莲推开院门,成堆的白玉卷轴洪水般淹过来,将阿莲埋进了小山里。
“救……”
卷轴小山里挣扎出一截手臂。
两个青鸾神使连忙丢了手中空托盘,将阿莲从卷轴堆里拽了出来。
阿莲蹲在地上大喘气,全然不顾身为神官的体面,哀嚎道:“今天为什么这么多!”
青鸾神使理着粲然的羽毛,慢条斯理道:“东君国的沧澜江近来改道,淹了不少城镇田地,已惊动到皇帝那头了。这皇帝要举行祭祀,于神官而言自然是催命符,阎王帖。”
阿莲抓狂道:“沧澜江改道是因为上游暴雨连降,又不是因为水脉异动,你们要找也该去找李玄溟,叫他管管座下那些司雨的神官。找我做什么!”
“玄溟神君说……”
“说要历练我,栽培我,对不对?”阿莲翻了个白眼,砰的一声将门甩上。
草草浏览完几百卷轴,大致记下了沧澜江改道的几条岔口,阿莲挥手将卷轴堆进角落。而后坐回石桌旁,给青瓷盆里的荼靡洒了些朝露水,戳了两下顶梢那朵嫩绿的小芽,喃喃:“第十朵花也快开了啊。”
话说当年越惊霜自戕后,骨灰、花轿和嫁衣都凝作了一颗花种,藏进阿莲的十里伞中。阿莲将种子带回凌波宫种下,每年夏至,便会开出一朵荼蘼花。
她每每充斥了满腔怨怼,便抱着青瓷盆荼蘼嚎啕大哭,凌波阁偏远,她也不必担忧旁的神官听见了笑话。
她时常望向九重天霞光云霄之巅,星尘汇作横亘南北天的万籁河,万籁河上有望尘桥,清渺高远,仿佛永远也触碰不到。
她的半个上司,水神李玄溟曾问她:“那桥上高寒,空寂冷清,你总想上那去干嘛。”
“听说站在望尘桥上,俯瞰万籁河,便能窥见已忘却的前尘。”阿莲道。
李玄溟笑了:“我见过所有失忆的人,都有一个好玩的特性。”
“执着,愚蠢,迷茫?”阿莲问。
李玄溟指尖放出几缕水线,吊起栖息在阿莲肩头的霜月蛾,操控着霜月蛾在空中起舞,笑道:“瞧,就像这傀儡,被看不见的丝线操控着。为此而活,为此而死。”
见阿莲沉默,李玄溟连忙嬉皮笑脸道:“凌波勿怪本君多言,不过本君记得那望尘桥是要中神官之上才能踏入的,凌波你……还要多努力啊。”
诚然,就算她万般殷勤努力,恪尽职守,只因在仙界无依无靠,常被克扣功德,本将到手的中神官名额也总被旁人夺走。
如此十年,其中委屈心酸,怕是只有她和这盆荼蘼花知晓了。
“九重天根本不会下雪。”阿莲仰头望月,那般硕大而亮堂的月亮,像要把周遭花枝与流云都吞没似的,显出一种高傲的贪婪来。“骗子,越惊霜,你个骗子。”
满院墙的白荼靡随风摇晃,重瓣细蕊,静静吐香。秋千咯吱咯吱荡着,臂弯间的红绫也悠悠地荡。
阿莲摘下一片巴掌大的荼蘼花瓣盖在眼前,就能看到那分外清晰的月融化成一团荡漾的水晕,又在瞳孔中渐渐缩成一轮玉粒儿似的毛毛的月亮,落下来,化作少年满身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