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提提牧死的时候,尼福海姆下了近几年最大的一场雪。雪花像绒羽,厚重地覆盖了整个平原。
她在她怀中,神色平静。嘴巴合不上了,一直呕血。
海提提牧总把她推在最前头,让她练身手。在雪原那几年,她的基本功进步飞速,天天遍体鳞伤,前一晚抹上的药,第二天打完又得涂新的。以前在学宫省下的懒,全都在那几年加倍报复了回来。
“内功不错。”
“再练,你这样能打倒谁?”
“实战中是不能留后手的,你对对手心软,就是致自己于死地。”
“雪花。”她们坐在篝火旁,索拉娜龇牙咧嘴地给手肘上药,这么叫她。
“……”海提提牧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为什么这么急着让我训练啊?”
海提提牧撕咬下一块狼肉:“不好么。”
“好急。”索拉娜说,“你难道是看不惯我在你队伍里当混子?”
海提提牧的神情茫然了一瞬,说:“我是这么训练的,这样进步很快。”
“哦……那真是谢谢你了。”
雪花覆落下来,盖在她闭合的眼睑上,湿漉漉的。
她在剧痛中有了一点清醒,感受到自己好像在被人拖着走。进了一处没有风的地方,那人把她放平,不一会儿又响起了药瓶碰撞的清脆声响。
索拉娜没有动,她已经习惯了在痛中入睡,只待第二天醒来,兴奋产生的激素会安抚她还尚敏感的痛觉,就这么再跟海提提牧他们一起出发。
猎雪队的生活能一直这样平静下去吗?一年四季只剩下冬天的尼福海姆,顽固不化的坚冰雪原,会有连绵不尽的商队来给他们送银钱吗?会有无数自大天真的小队来为他们奉上食物吗?
不会的。
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季节,那年过往的商队少得可怜,雪原上的所有人都在挨饿受冻。后来走投无路的队伍联合在了一起,打算围攻拥有最多储备的猎雪人。失败了不过一个死字,饿死和战死都差不多。但是成功了,他们就可以再多活几天。说不定撑过那几天,就会有商队路过这里。
那是索拉娜和海提提牧第一次并肩作战。索拉娜木剑被削断了,抢了对方的弓与箭,登高射远,一射一个准。有队伍用斧头把她立身的树木砍倒了,她就踩着他们的头脸跳下来,手中的箭挨个刺穿对手的咽喉,空剩的树桩旁血溅满地。
海提提牧骑在路上带领猎雪人冲锋在前,拔出了她多年未见光饮血的长刀,驯鹿冲过人群,一片人头身分离倒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索拉娜在远处拉弓射击,把所有欲偷袭的人都射落下地,待到海提提牧把最后一名带领的头颅也砍下来,提在手中的时候,她在远处遥遥望着。海提提牧惨白的脸和白貂上都淋满鲜血,她将那颗头颅高高举起,昭示着猎雪人永不落败。
人能一直不死吗?即使很厉害的人呢?
不会的。
驯鹿架着海提提牧过来,索拉娜刚扬起笑脸要去与她说话,却见她突然从驯鹿背上掉落下去,一偏头,吐了。
“海提提牧?!”索拉娜瞬间惊慌失措,朝她奔去,“你哪里不舒服?”
海提提牧虚弱地朝她背手,那意思是离远些。
从来都要她离远些,但是索拉娜也从来不听她的话。她跑过去,一把扶住了她,看向地上的液体,血。
还混杂一些淡黄色液体,是胃酸吗?
索拉娜懵了。她傻傻地问道:“为什么吐血?”
海提提牧嘶哑道:“可以帮我拿一瓶水吗?”
清凉的液体打在她脸上。一股一股,连续浇了好一会儿。索拉娜只是皱了皱眉,再没有别的反应。那人嘀咕着:“这都不醒……”
“我的家族,有一种遗传病史。”海提提牧背靠枯木,火光一下一下地跳跃在她眼眸中,“好像是,到了一定年龄,内脏会开始出血,血流一直不止,直到最后失血而亡。我的祖父、祖母、父亲,都死在了那个病。母亲和哥哥没来得及死,”她笑出一声,“他们没有机会感受病痛,因为天灾先一步到来了。”
“我也会死。只是我吃了同类的肉,吃雪,胃坏了。报应就来得更快。”
她突然坐起身来,握住索拉娜的手,急切地看着她:“你说的那些东西,到底在哪里?我没有时间了,你答应过我,会带他们去!”
索拉娜看着她,早已泪流满面。
“醒啊,醒啊!又没伤到根本,为什么还不醒?”
为什么不可以!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
索拉娜急切地向前跑去,她铲落了雪,平原蜿蜒,发现雪下埋了一座死去的村庄。
她总是冲在最前面,受痛的阈值越提越高。再后来,她甚至不再怎么能感受到疼痛,身体上是,心灵上也是。
她让海提提牧多休息,但海提提牧还是从驯鹿上跳下来,站在她的身边,凝视着这个距离他们已十分遥远的村落残骸。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安静低垂的眼睫上。
那晚,云层深厚,天空浑浊。
海提提牧吐过一遍。索拉娜将她抱在怀中,为她取暖。
海提提牧低声说:“如果这次能活下去,你有什么愿望要实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