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清晨,淮阴城下了一场骤雨,暑气稍缓。
出征六月的止戈军顺利归来,引来淮阴百姓前来欢呼围观,运河两岸被男男女女围得水泄不通,不时有鲜花绣帕飞舞,包裹着石子木钗,写着女儿家的住处八字,希望能砸中一个大鱼。
毕竟止戈军中儿郎们都是千挑万选,大好前途,哪怕战死沙场,家中遗孀也能分到五十亩田的十五年免役免税额,外加一个乡学推荐名额,足够家中孩儿长大顶立门楣了。
只不过,代价就是必须穿戴好铠甲,免得没死在战场,却被砸死在这无处躲避的兵船上。
可惜那位谢小将军没有出现在船板上,他才是众人最想砸的,但自从有一次他归来小船不堪重负被生生压翻后,谢小将军就再也不愿意冒头了。
这如何让人不扼腕叹息呢?
只不过,在一艘最大的双层兵船上,谢淮正面无表情地和皇帝刘钧下棋。
两人都心不在焉,下得棋逢对手,颇有些难兄难弟的情谊在。
“姑姑……”刘钧想到又要见到她,心中忐忑无比,是爱么,还是抓住救命稻草的依赖?
那年,他的世界被骤然打碎,原本爱护他的二皇叔突然间带兵攻破王城,杀了父皇,陆韫本要斩草除根,刘彦却在最后,说他本意不是杀死兄长,只是想让兄长退位,所以,不能再错再说,要留他一条性命。
可他又惶恐,将幼年的他囚禁在佛塔之中,不许任何人与他说话,只有一个聋哑仆人每日送上冷饭。
那么段时间,他都恍惚于自己还是不是活着。
不想吃,也不想喝,死亡,或许才是救他。
直到有只鸽子带着的书信,在夜里落到他的窗边。
信里,有个人说会救他出去,让他不要放弃,乖乖吃饭,难吃也要吃,只要出去了,会有世上最好吃的东西的给他。
他枕着那书信睡觉,泪水把上边的字迹湿透,痛苦和孤独世界里,突然就有了光。
那人也没有失信,在趁着北伐失败,乱军南下时,她带人烧毁了那佛塔,抓住了守卫,如天神一般,出现在他面前,对他伸出手,说久等了,我依约而来。
“行了!”谢淮幽幽道,“这些陈年旧事谁不记得,如今你的敌人不是我,却是我二叔……”
“二叔这种东西为什么要存在!”刘钧低咒一声,“他们死了就死了,好好死着不行么?”
谢淮冷漠道:“休要胡说!”
“哪里胡说。”
“我二叔,品行高洁,重义忘利,”谢淮仿佛在说服自己,“他将我养大,从未弃我……娶婶婶时,他说,家贫,但要养大兄长遗孤,必然会紧些日子,请她大度,说我很乖,会做家务,再等几年,便能顶立门户,他入山时常受伤,却舍不得吃一口肉,把下水杂碎让婶婶处理了,也只喝一口汤,只把猎物换了米粮养家。婶婶持家时,他所有经营都给婶婶,从不留下一分,给婶婶送年节礼物时,都是带着我去河里摸泥鳅……”
“但他终是没有听姑姑的,出钱给朝廷抵扣兵役,留守坞堡,而是带着谢家的年轻儿郎,去参与北伐了。”刘钧可没亲情滤镜,“说那么多,他心里就想证明,他不是靠着的姑姑起家。”
谢淮也沉默了。
那时候,他才知道女子掌家有多难。
想要离间婶婶,只需要让人多在二叔面前提起“能靠妻子起家,是何等气运”,“堂堂大丈夫,对妻子言听计从,愧为男儿”,“破落户,谢家郎,空长皮囊肚里糠。若非娶得金凤凰,哪得绫罗裹饥肠? ”,“看,那便是‘攀藤谢郎’!”
这些话语有的是调侃,有的羡慕,有的则是嫉妒的毒液生生出的毒刺。
所以,二叔的悲剧,他后来是有复盘的。
他那时就明白,该的摆正自己的位置,不再将流言蜚语放在心上——旁的人话,不过是嫉妒!
刘钧看懂了他的不安,不由微笑:“行了,快快准备仪仗,朕要驾临行宫,收拾休息一番,便要赴宴去了。”
……
另外一边,妙仪院中。
谢二郎拿起一把小刀细细刮了胡子,修理了鬓角的绒毛,拿胰子洗净了脸,又看脸边有些刚刚痊愈的细痕,便又整理了眉毛,显得脸上的细痕不但不突兀,带了几分戾气。
中单,披挂,铠甲,战靴,披风,他仿佛又回到从前出征的时候,带上腕甲。
镜中,青年俊美高大,身材修长,英气勃发,正是最风华的年纪。
江临歧倚靠着门框,看着谢颂,又看看天色,再看看一边也在穿戴劲装的郭皎,不由微微挑眉:“你也要一起去?”
夫妻一起,给前妻一个下马威?
“不了不了~”郭皎连连摆手,“小女子与手帕交们约好了马球赛,这热闹便不去了,这边时辰近了,小女子就先行出门了。”
说着,扛起球具,快步离开,状若逃亡。
开什么玩笑呢,以前只是道听途说,加上被老父亲一番“为了家族夫君的前程,大妇当有容人之量”忽悠来的,路上还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能争一争,如今看来,她就是棵小小的野葱,莫名成了夫君的配菜,再不躲开点,难道是想上桌么?
谢颂看着郭皎离开,也微微松了一口气:“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