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得先跟我们回长门宫,这是陛下的旨意。”
那小黄门的话虽说得软和,态度却并不松动。他们知道,她现在是一个被皇帝厌弃的女人了,这座宫殿很快会有新的女主人住进来。
她盯着众人良久,而后微微呼出一口浊气,走出了屋内,穿过小院,山石,走过长长的回廊。两旁花团锦簇,几颗高耸又曲折的枇杷树横在中间,与周围景致格格不入。
那是他们幼时在这里种下的树,她说喜欢吃枇杷,他说将来要在这儿种满枇杷树。他铲掉了王皇后的花儿,在她经常来玩的长廊种上两棵树苗,歪歪扭扭的,他不许宫人帮忙。
那一年他十岁,她走过这里时并没认出这树苗是什么,只是扫过一眼,对着这颗歪歪扭扭又光秃秃的树杈发笑。
十六岁时他登基,这颗树正式开花结果,他们在一起打闹了十几年,从垂髫小儿到青葱并立,她终于情窦初开,以为寻到了此生良人,对刘彻的认识从黏人讨厌的跟屁虫表弟终于转换成青梅竹马的丈夫。
少年帝后,艳羡旁人。
她再度看了一眼廊下被夜风吹动簌簌颤动的绿叶,可惜秋风萧瑟,春不复返。
有些东西能烧得掉,还有许多东西扎根在心里,太深太长太过繁复细琐,难以根除。
她忽而停下了脚步,侧身折了一支牡丹递给身后的张延年。
他愣了愣,不知何意。
“多谢大人为我送衣给陛下,无可相赠,聊折枝一条,权作送别。”
他有些诧异,“娘娘不怨臣?”
“我知道不是你断的案。”她笑着看向张延年,“有些话不说,我却看得明白。张大人是清正君子,我不想连累你,你也不必太过固执。”
“臣只是秉公断案,求一个公理。”
她笑了笑,“我不要你的公理,那匣子是我托你交给陛下的,也是我的意愿。”
他沉默着皱了皱眉。
见他不接,她笑了笑,索性放到了横栏边上,整理好衣袖往前走去。
他看见那一抹牡丹纹饰的裙裾随着那女子沉稳的步伐花浪翻涌,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最后一点影子被吞噬在夜色之中。
他心中划过一丝怪异的感觉,垂眸捡起了那朵牡丹。
那股带着寒夜寂寥与哀怨的香气似乎再次出现在他身边,他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似乎要穿透她的瞳孔望见另一个人。
她微微笑了笑,“认识。”
看见他瞳孔微微颤了颤,那人忽而抬起他下巴,他几乎不能动弹了,僵直在案边。
“我与大人一见如故,大人如此美貌,说不定前世我们就相识相知了呢。”
他眼眸冷了下来,站起身退开了几步,“夫人慎言。”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还是怕家中夫人看见,剥了你的皮?”
“张某并未成亲。”
“为何?”
面对她的疑问,他在回答之前先问了她一个问题,“夫人是怎么知道那是我的药瓶?”
“我……我见大人掉出来过,大人每日上朝都带着,那日不经意间掉出来。”
“夫人怎么知道我每日上朝都带着?”
“我只是猜测……”她说不出来,似是愠怒,反问道,“张大人是把我当成你的人犯了?”
“臣只是觉得您和臣的一位故人很像。”他嘲弄地笑了笑,“只是…怎么可能呢。”
“是张大人的心上人?”
张延年默了默,“只是几面之缘。”
“那看在这位故人的份上,还请大人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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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充收到密报,一刻不停地走进殿内汇报给了皇帝,他俯道,“陛下,今夜公孙大人去了张御史府中。”
刘彻抬眸,公孙凛……
公孙凛的母亲是卫云的妹妹,霍长卿现在在外征战不可能回来,她是想让卫君孺帮她还是想害她?
“你明日去告诉她,朕没有多少耐心等她,如果她再在张府停留,那朕就不知道张延年会怎么死了。”
明着是不能对张延年如何,可那日不过是时间仓促,真要弄死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寒门,他有一百种罪名让他死的名正言顺。
江充应了声是退在一旁,垂着头,时而又悄悄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刘彻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霍夫人……真是皇后娘娘?”
死而复生,那是戏里才有的故事,真发生在身边,那便有些骇人听闻了。
“该不会是什么邪祟精怪化作人形,要谋害陛下?”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当初皇后在长门宫被烈火焚烧惨死,想来怨恨极深,若是化作厉鬼借尸还魂,那头一个要害的不就是皇帝……
“朕是天子,便是妖邪鬼怪,朕不怕她来,只怕她不来……”
有多少怨多少恨,都冲他来吧,人也好鬼也罢,别忘了他,黄泉碧落,天上人间,恨海情天,好过人世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