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上草草几笔勾勒出茂林修竹,白衣胜雪,如天神下凡,即便是踏过这尸山血海的乱葬岗,仍纤尘不染,脸上是见惯世俗险恶的从容冷漠。
最后的记忆是,那人撑伞向他走来,雨水模糊了视线,他一度以为这是濒死前的幻觉。
他再次醒来时,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身上只有一个玉佩,能表明他的身份。
上面篆刻着裴赋雪三个小楷,这是他满月时小姨送给他的礼物。
眼前少年把玉佩放在手里,摩挲着这三个字,轻轻地说,“原来你叫裴赋雪啊,裴、赋、雪,真好听,真是好名字。”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少年眉头微蹙,忖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许是少年的表情太过淡漠,连带着这忖度的目光也染上了三分寒意,裴赋雪小心翼翼道,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完还偷偷去看少年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陌然,似千山积雪,经年弥漫着浓到化不开的寒气。
担心自己说错话,裴赋雪又补充道:“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哥哥……”
听到这句话,少年睫毛颤动,似有触动,淡淡地说:“没有。”
裴赋雪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什么都不知道,周围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他能依靠地只有眼前的这位少年,像是怕被他抛弃但又不敢太过僭越,只好紧紧地抓住眼前少年的袖子,真是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少年心下沉思,重伤濒死,被扔在乱葬岗,看他身上的伤,应是乱棍所致,现在这个世道,见怪不怪了。
他本来是不想管的,这世道如此,像他这样被抛弃的小孩数不胜数,他不是最幸运的那个,同样也不是最悲惨的那个。
可是乱葬岗匆匆一眼,他那绝望悲伤的眼神就此烙印在他心里,他无法忽视,像是通过这个眼神看到了年幼时被伤害虐待的自己,是那样无助,那样绝望,那样苍白无力。
明知不可能,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拾起支离破碎的希望,却又一次又一次地被人狠狠践踏踩碎,直到那颗心冰冷麻木,他终于得到解脱,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代价是再也感受不到爱。
这样也好,宁愿没有爱,也不要痛苦。
可是直到那刻,久违的冰封好像出现了一丝丝裂痕,于是,他伸出手,救赎裴赋雪也救赎自己。
他抬起头,眼里闪过千山万雪,声音还是冰冷如旧,却带着一丝颤抖,“你可以跟着我,不过要吃点苦头了。”
裴赋雪看着少年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哥哥你真好,我喜欢你。”
说着便抬手覆上少年的眼睛,与少年眼里的冷漠不同,那双眼睛的温度分明是温热的,
“哥哥你的眼睛好漂亮,真的超级漂亮,我很喜欢。”
少年睫毛轻眨,弄得裴赋雪手心痒痒的,尽管这样,还是不舍得松开手。
少年似乎也没想到他如此胆大,僵在那里,罕见的大脑一片空白,明明只要他想,就没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据说,喜欢一个人,首先是觉得他的眼睛好看。
“哥哥,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谢长离。”
“哥哥的名字也很好听。”
少年逃避似的低下头去,并没有回答。
他病好之后,他们就一同离开了苍梧紫荆台,一直四处云游,走遍东西南北,走遍万水千山,走过青山绿水,也走过冰天雪地,走过花团锦簇,也走过寂寥荒芜。
在机缘巧合之下兜兜转转又回到苍梧紫荆台,恰逢隐阁收徒,他们就去了云中,一起拜入隐阁。
当时他和谢长离都踌躇满志,想要大干一场,到头来不过是少年空许凌云志,回首万事皆成空。
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是仙魔混血,一个不能修炼筑基的草包废物,谢长离则是根骨奇佳,天纵之才。
谢长离天赋极高,修为一日千里,他修炼三年就抵旁人百年苦修。
在隐阁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谢长离总是很忙,忙到脚不沾地,忙到一面难见。
他是隐阁首席大弟子,忙着修炼,忙着处理各种事务,忙着参加各种比试,拿下了数不清的第一。
裴赋雪当时真的以谢长离骄傲,他真的好优秀,天资卓绝,惊才艳艳。
与此同时他也惊觉他和谢长离开始渐行渐远了,他经常下山处理任务,他不能一起跟着,有时一晃就是大半个月,或者大半年见不到,总是聚少离多。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注定殊途,一股浓浓的无助感从心口开始蔓延,到头来,停留在原地的,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今时不同往日,谢长离在隐阁如日中天,有很多人喜欢他,崇拜他,好像之前一直独属于自己的私有宝藏,有一天突然被公之于众,他再也无法私有了,他要跟所有人平等的,公开的分享这个宝藏。
想到这里,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将他吞噬,真奇怪,谢长离这么受人欢迎,被这么多人喜欢,他应该替他高兴才对,他明明记得他之前不是斤斤计较的小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