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草壁哲矢面对无人在内的云雀宅，深吸一口，拿出委员长给他的“出入通行证”，即一串钥匙，视死如归般地打开了大门——他来此地的目的是给白雪和小玉米喂食。

诚然，他并不害怕蛇类，也并不害怕被蛇咬住或者绞住身体。但他承受不住突然出现在视野内的蛇，也不能习惯冰凉但干燥的蛇鳞游过皮肤时的触感。小早川小姐的两只宠物蛇性情表现得都十分温和且亲人，认识他的气味后也会主动地勾上他的手臂。

但草壁哲矢不会让白雪，更不会让小玉米真正地碰到他。

他总会有一种错觉，在白雪的黑色蛇瞳里，在小玉米赤棕的圆眼里，看见自己的脖子被它们当作树枝裹紧、收拢，不断发出“吱呀”的负重声，最后他倒在了地上。

这是一种无声地死亡。

而当他看见小早川侑理闲适地坐在廊下，对他挥手，头颅微转，让隐藏在发下的漆黑蛇身显出一半，恰好被他看见，或者说得以想象一条蛇是如何肆意盘在她躯体上时，一股不由分说的轻微恐惧之感如蛇窜上了他的后脊，盘旋着吐信，用不会闭合的瞳直钉上他。

将他的一刹那钉在了原地。

草壁哲矢咽了下嗓子。

白雪的神出鬼没只会出现在小早川小姐的身上。小玉米的神出鬼没会出现在云雀宅里的任何地方。屋主的态度决定了生活在屋内的生物活动会以何种形式展开，有条理的喜欢规律的，随性的便放任自流。云雀宅的屋主并不固定，也不唯一。

因而这里的生活风格混乱，又自成一套。草壁哲矢是见过云雀响子和云雀清流的，黑发的女人和男人，都带着不可忽视的压迫感佇立在一旁，光是扫过他，便已经唤起了预感危险的直觉。

成年的猛兽在养育两只小兽。而云雀响子，是主导者。她的养育方式让一只稚嫩的兽长出了爪子，让一只懂得隐藏的兽收起了爪子。

人对超出自己认知的事会产生畏惧。

所以草壁哲矢在进入云雀宅时会深吸一口，用来建设自己，也用来表达敬畏。他在畏惧这一所藏有四只凶兽的栖息之地，尽管他们并不会将他当作猎物捕杀。

生活在云雀宅内的小早川侑理，是最柔弱之兽，也是最猛毒之兽；擅长编制牢笼，投放丝线，给予攀爬在丝线之上的人一步一步够到她掌心的唯一道路，厌倦了便松手，让他们一串串滴溜溜地砸进地里，抱着碎掉的身体哀嚎——

然而，小早川侑理投下丝线后，就不会再投下目光。

草壁哲矢从口袋里翻出邮寄给他的注意事项，款名上是委员长的印章，并非往常的口头吩咐，也不是委员长会使用的方式。在家收到信件后浮现在脑中的第一人选便是拥有漆黑长发的小早川侑理，撕开封口后的内容也证实了他的猜想。

笔画圆滑、笔锋鲜明的字迹留下了一句话：拜托草壁君在七月十九日喂蛇，并在客房内休息一晚。

蛇不需要频繁投喂食物。从宅内的投食表上，草壁哲矢看出，最近的几次投食刻意地浮动了时间，好让他在今日过来。七月十九日是有什么特殊用处吗？前一天是修学旅行的开始，后一天是修学旅行的结束。

委员长和小早川小姐会在后天上午回来，也就是七月二十一日的上午。

完全搞不清楚用意。

但目前他需要做什么，一清二楚。还是去喂蛇吧，别让它们靠近自己。草壁哲矢如此想着，走向了东南侧的房间。

借由云雀恭弥的章下达了此份委托的小早川侑理正在店里等待自己的特制沙冰，点了两份，仍旧是一份她喜欢的，一份她想尝试的。赶在即将到来的高峰前，店员将打包好的手提袋放在了她面前。

小早川侑理道谢后提起袋子离开了这家满员一半的小店，在出门时碰到了以泽田同学为核心的小队。她点头视作问好，但泽田同学似乎被她的问好弄得有些意外，比他肩上的小婴儿慢了半拍，又被小婴儿给踢了脚，痛呼一声后回应了她。

泽田同学边上的转校生，倒是用审视中带着一点谨慎的打量看向她，一两个来回后才移开了视线，回到了泽田同学身上。校内的人气角色山本同学十分开朗地向她张开手，挥动几下，目光落脚在她手上的袋子上，细微地停顿了会：“早啊，小早川同学。”

小早川侑理让出过道：“早上好，山本同学，泽田同学，还有嗯……小婴儿，可以这么称呼吗？”

“可以哟。”

“你们如果是要进去买东西，还是尽快吧。”小早川侑理回想离开时路过柜台前看到的订单，“再晚一点可能就要等上半小时了。之后还有行程，我就先告辞了。”

告辞之言自然是要说给能够做主的人听，因而小早川侑理的目光停在了泽田纲吉的身上。

被注视的泽田纲吉一个激灵：“好、好的……小早川同学要是有急事直接离开也没有问题！要是沙冰化掉的话就太浪费了……”

“谢谢你的体量，泽田同学。”

小早川侑理再次点头以作为寒暄的结束，提着袋子转身离开，走向云雀恭弥所在之地，将吵闹抛却在身后。“嗨——我回来了。”

云雀恭弥从她递来的袋子里拿走芒果口味的沙冰，看眼小早川侑理的那份：“什么口味？”

小早川侑理：“梅子沙冰。”

她挑起一口喂进嘴里，一秒，两秒，眨眼。

云雀恭弥：看来是有什么问题。

他自然问道：“味道怎么样？”

她说：“太甜了。”然后挑起了第二口。

云雀恭弥抓住她的手腕，微微弯腰，把沙冰送到自己嘴边后吃了下去，视线扫过她手腕上青蓝色的血管，松开手直起身：“要换吗？”

对他来说这个味道不算甜。对她来说那就是不够酸。

“不要。”

云雀恭弥应声，挖了口自己手里的送过去，问她：“要吃吗？”

“要。让我压一下味道。”小早川侑理听见云雀恭弥哼笑一声，卷走他勺子上的芒果沙冰后抬眼瞧他。她的幼驯染心情不错地看着她，眼中透出的是浅明的了然。像是知道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恭弥，你刚刚在想什么？”

“想你。”

云雀恭弥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他刚刚想的是，侑理不会接受口味上的交换，但一定会吃掉他递过去的东西。这份“肯定”变成现实后让他感受到了或许应该叫做“兴奋”的情绪，至于更深层的他懒得管，之后侑理都会帮他弄明白的，他知道现在他心情很好就完全足够。

“嗯嗯，是这样啊。”侑理挑起第三口，比前两次都少一些，她用上下两唇夹住勺柄后迅速抽离，然后脚尖变转，靠近他——

呼吸落在鼻尖，携带话梅的味道降落在了他的唇上，还有些许冰。

云雀恭弥去勾她留在舌上的沙冰，温热的，冰冷的，甜的。那一点沙冰很快消弭在口腔内，却加重了他能呼吸到的气味。侑理的味道，有实体了。他卷过她的舌头，想知道还有没有更多的气味。

可惜的是，没有。并且气味也在散去。

他和她都没有吃多少沙冰，舌头在交叠的冷热中恢复了原有的温度，只剩下一点点凉意和浅淡的梅子味残留在舌尖。

梅子沙冰，不是酸的。

是甜的。

“……唔。”侑理推开他，平复起呼吸。

云雀恭弥听到她的呼吸频率，出声：“吸气。”

和之前一样引导着她的呼吸归于平静，等到侑理重新直起脊背，他和她继续向前走去。树木间漏下的光斑起起伏伏，走出一段路的云雀恭弥回过神来：所以刚刚，侑理的动作是“抿”，而不是“吃”。

他转头，问身边的她：“侑理。”

等待着她的目光扫过来，看见自己和她对视后云雀恭弥才继续说道：“为什么不交换？”

“以前你可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侑理似乎是在笑，笑很短暂。她转回去盯着前面，语气很浅，“为什么不交换，很简单。因为我给你的东西不是抱着交换的目的去给的。”

“我知道。”

“你知道。”侑理点点头，吃掉了第五十七口。还剩下一点。

“你知道我只是把我喜欢的东西，送给了你。”她说出这句话。

“所以你在接过的时候没有拒绝，吃掉了它。”侑理用余光瞥过他，一点光斑落进眼眶，点亮了她的眼睛，“恭弥，为什么你会接过我喜欢的东西？”

上下眼敛闭合时她转头，睁眼时停在他的正面，用能让光线穿透的玻璃眼瞳一动不动地看他，嘴唇开合：“一次都没拒绝过。”

蝉鸣不合时宜地突然响起，将云雀恭弥拖离了小早川侑理的身边，让他回到了这条街道上。但很快，他又陷入了或许遥远的回忆，他没在意过侑理在意的事——

他没记住——翻看过往，留下的印象和侑理说得没错，都是她喜欢的。那么，接过她喜欢的东西，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云雀恭弥处理事情的方式不侧重在逻辑的思考上，而是和他本人般直来直往。看见他面上的思绪，看他低敛的眉目，小早川侑理对这样的幼驯染无声叹息。怎么看着像是她在难为他。

于是她把左手上快吃完的梅子沙冰放进手提袋后换到了右手里，用空闲的左手探出去贴在云雀恭弥的脸侧，对上他眼中的灰蓝：“我想问，为什么你会接过那些东西？”

“因为想知道。”云雀恭弥感受着右脸的冰凉，“想知道你的喜好。”

他理解了——他和侑理记下的，不一样。

“侑理，你不希望我拒绝。”他从她传递出来的情绪里抓取到了这条信息。

“我不希望。”侑理重复。

“为什么？”

“因为我很在意你的想法，还有你对我的态度。”

语言流进了胸口，让他的心脏充盈起来。云雀恭弥想到了自己从高处跳下时身体的鼓动，和此时很像。他确实在下坠，他没感觉错。

侑理也在下坠。

念头产生，前所未有的“兴奋”出现在了身体里。

云雀恭弥抓住她的手腕，让她贴实在脸侧：“侑理，为什么……我的心跳，会变快？”他想他应该是知道这个答案的，他是经历过的。

回声震响，比蝉鸣更清楚。

它的面目，逐渐明晰。

“兴奋”和“喜悦”和“喜欢”，划上等号。

“喜欢。”

云雀恭弥肯定地回答了自己。他目不别视地将小早川侑理拽进自己的世界，随意她涂抹。

他现在知道了，“喜欢”的具体模样。是和以往的喜欢都不一样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