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纱衣的人头上戴了幂篱,此时风静而无落雪,他那白纱便也安静垂下,严密地遮了一张脸,故此并不能叫人见着他模样神情。只是他那形容步态,却偏生能叫人觉着,他是在细细打量那驴倌儿的。绕着马桩子走了几圈,瞧着对方面上那些个愤怒颜色,他却仿佛很是满足,甚至又要忍不住那癫狂笑意了。
“我可真不晓得,那割了你喉咙的是哪路奇人,实在是与我投缘得紧。我怀霜哪,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同他结识结识。”
自称怀霜的白纱人仍是笑着的,却将一只手,隔了纱衣,轻轻印上了驴倌儿半袒开来的、留了血迹的胸膛。
“只是他未免也太过宽宏大量了。像你这般由里脏到外的,便是死了,又有何辜?”
看官听说,这村里原来有个姓李的屠户。这人打小便是在这郁源村里生养的,能算是有几分气力,因而长成继着爹娘肉铺之时,为着好使力,所用的那杀猪刀也较寻常人的沉上几分。这日他本是一如往常在斩着棒骨,只到后院解个手的功夫,再回头那铁刀子便没了影。
这事儿本便不同寻常,须知村里屠夫便只他一家,那些个村里人的便是拿去了也不见得有个什么用处;教人怖惧的却是,那日虽是不曾落雪,但前夜里所积之雪少来也有没膝,那刀却也不晓得是怎么闹的,周遭雪地上分明连个足印子也无,却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去了踪迹。
他自将这当作是鬼神作怪,只道是自个这活计杀业太重,恼了哪位神佛,惊慌之余,次日便买了秫米烧酒,院里供台上支起三柱高香来。正祭拜间,忽闻一阵秽臭气味,出门寻去,却是从对街卖驴那户人家里出来的。
那家大门敞着,喊几声没人应。怕那家里人出了事,他循着味儿,一路拐进后院里头,瞧一眼,吓!臭气熏天,那一地的腌臜污秽掺着猪血人血,蜿蜿蜒蜒淌成一窝子红水,硬是浸黄了整圈儿白雪,又结成一洼子腌臜颜色的冰。那臭气过于浓烈,便连角缝里头的蚊蝇,竟也顶着寒冬里冷气飞将出来,嗡嗡嘤嘤地响作灰黑的一团。
那驴倌儿不难寻找,直挺挺地兀在拴马桩子前头,倚了木桩半坐着,脑壳子歪在一边,转过堂屋便也能见着了。就是先前遍寻不着的那杀猪刀,就明晃晃插在木桩上头、那驴倌脑袋往上不到半寸之处。瞧得出落刀之人气力不俗,分明是把厚沉的铁刃,竟是一刀便穿透了那木柱,自桩子后边露出个寒凛凛的雪白尖儿来,顺道溅了下边的人一头一脸的绀紫血,像是来宣告底下这人是个该死的。这驴倌儿喉咙口有个拳头大的血口,衣襟给人扯开,胸口上边青黑的一个手掌印。喊他姓名,不应;拿手轻轻一推,扑地一下照地便倒。伸手去探这人鼻息,却哪还有什么鼻息,连身子都在雪地里头,一日一夜冻了个硬挺。
屠户当下大骇,立即报了官,又唤了几个街坊来敛了尸体,官府上边也一如众人所料,案子绕了一圈儿,愣是连半片鸡毛的线索也没给查出来。只是这驴倌平日里也是个不干不净的,人缘糟得很,众人便也都嫌着这死人晦气,头七来过,便算是仁尽义至;再避讳些的,干脆拖家带口地搬出了这脏污巷子。这些都是后话。
这边闲话休提,却说子辰偕着林姑娘,街市里兜兜转转了大半日,终于是找了个好些儿的店家,拿尽了手头上边那两十几银子,恰恰凑齐那行装脚力。
这说法绝不是夸张,也真就只合当用个“凑”字。那脚力乃是匹瘦瘦小小的灰驴,身长三尺多些,载个林守恰恰好,若换作林晞搭着,那不出一时三刻的便能疲得口吐白沫。因着匆忙,众人所谓行装也只有一布袋十七八个的粔籹饼儿,每个半掌大小,瞧着是鼓鼓囊囊的一布包,六个人真要分起来,每人顶多能分上个三两只,不见得便是能顶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