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夜里,林虞两人虽不能担上不欢而散四字,这矛盾,却也还真真是有闹起来的。
是故当次日虞子辰慢悠悠地躺了个自然醒,披着件袍子晃悠着出门去的时候,瞧着枫树底下竟罕见地立了个身影,那还当真是有些许惊讶的。
林柯常年一套素色袍子,虞子辰曾纳罕这人为何闷成这般,连衣衫也懒得多作搭配。林柯答曰,白布不必漂染,买着省钱;至于袍子么,那是因为浆洗之时,便只需洗上一件里衣一件外袍,不必上衣下袴底衣罩袍地扯上许多事儿,净是拿来找麻烦。
这一日与先前相较,那却是很有些不同的。分明是在冰寒的大雪地里边,林柯却只穿了套短打,于是那身常年里掩在衣袍底下的皮肉,生白肤色,修韧肌理,此时都便给明晃晃地袒露出来。
他在枫树底下横了张功夫凳,凳面是张长条儿的木板,一端高一端矮。好些个粗壮的木桩子,一溜儿地打横摆在雪地上。几张削得平整的薄木板,上边有略显深色的纹路,木色呈一种温淡的青,却不似是平日里能见着的青色木,带着一股子生涩轻佻气。而是更趋向于丹青里边用的深青颜色,像是深山或者深水,教人瞧着便觉安宁稳定。林柯便立在这堆儿乱七八糟物什中间,周边无人,他便也不顾忌形象,一脚屈膝踩在木桩子正上边,以图固定对方;弓了腰,手里拿一把锯,在从木桩上头削一张木板下来,稀刷稀刷,木屑给风挟着带着,飞溅了好一整片雪地。
虞子辰看了半日,仍是看不懂林柯意图。瞧着这人割下来好几张平整木板,而后便扔了锯子,脚底下翻翻找找,竟给他摆弄出来一个凿子,便往那木板上头来细细的雕花,怎么瞧怎么都觉着格格不入。
林柯这人,瞧上去便是个纤瘦人物,跟那些个仙人似的,背着个藤萝子满山跑采采药,这倒还能说得过去,至于木工一类的重活,似乎生来便是不适宜要他这般的人来动手的。
只是看看林柯上手时候这熟稔样,那动作上边仿佛已是千锤百炼的,也不像是首次做这些木工活儿的人。那便不是林柯斫木出了错,而是他虞子辰自个儿孤陋寡闻了。
“林兄......这是在做什么木工?”
“斫琴。”他问了,林柯便也愿意答他。
好罢,他虞子辰一个粗人,一介武夫,还真没见着过这么些教人标榜的风雅事。只但凡是个从未瞧见的,便容易教人生出些好奇,看着林柯并无阻拦的意思,他便撩了袍子下摆,在那堆木啊锯啊中间寻一条路,也不敢硬踹开些什么,便只得一步一挪地走将过去。
待到真走过去了才发觉,林柯脚底下那片可供立足之地并不很大。若他真要一并儿站过去,林柯甩个手,那后肘子便要给他胸前来上重重一下。于是为防扰了林柯,他索性便也不站了,纵一纵身,半悬了腿坐到功夫凳高翘起的那一端儿,一手撑了木面儿稳住身躯,笑吟吟地朝了林柯看。
“林兄平日里奔波忙碌,怎么今日竟有了空闲,要用来斫琴消遣了?”
“非是消遣,”弓身是个难受姿势,林柯脚底踢动数下,从雪里头扫出来小小一片空泥地,箕坐下去,支起两个膝盖来。便将功夫凳矮些那端儿当作桌案,将那木板横放上去,继续是细细地给它雕花,“明年秋日是我及冠日子,冠礼上边,便要用上这琴了。”
他这话其实是讲得奇怪的,个中教人疑惑之处,其实颇多。只是虞子辰已一时顾不得这般多了,他瞧瞧林柯,又瞧瞧自个儿,比一比两人身量,又较了较二人平日诸般行止,因着震惊过度了,讲话的声音里头,便也还带着些未褪的不可置信,“你竟是个尚未及冠的?”
细想一想,仿佛也是呢,先前林柯同他互通姓名之时,便没有提起自个儿的字。他那时只当作是世外高人不拘礼节呢,原来是因着他年龄尚轻,也便不曾取字么!
堂堂林大神医,竟是个比自己年幼了整整四载的!先前几日里对林柯那些隐晦的疏离抗拒,忽然便跟大太阳底下那初雪似的,分明只是一个不照面,他再要去寻,便是要扒开了地缝来,却也是半分儿痕迹也寻不着了。
既是不再敬怕这人,虞子辰那些个逗弄人的心思,便也都一股脑儿上来了。扬起来一边眉毛,冲林柯笑,“瞧来你先前也是个不老实的,竟占我喊你这么多声林兄的便宜。只是我会儿这是没法儿继续喊了,若不然,以后便换做唤你林卿,如何?”
并不曾料到他会道出这般老不正经的话语,林柯怔了怔,扬起头来,便瞧见这人一派恣肆飞扬的笑,教他想到烈日底下纷溅的流金。
他自己也是个常笑的,只是那都是些温浅的笑、融和的笑,少见这般坦荡里边又带了些狡黠的。晞儿倒是常有,但毕竟是个孩子,只像是一抔俏皮些的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