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辰无由来地感到一股怒意,自心底下倏地蹿将上来。
这怒意中间,又裹着一种好难描述的酸而且痛的感受,不叫人难捱,却实在是个酸得狠的,教人想到那涩红色杨梅身上的软尖刺。这怒意驱着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握在林柯肩上的手,自己虽是不觉,那手指尖却几乎是要嵌进对方皮肉里去了。
“林柯,”他开口,这话出来得太急,一时竟来不及经过脑子:“我就说你,好好一个人的,怎么什么事都不肯跟人讲,什么都非要自己扛?你当自己是天底下第一号打能人呢,就真是这么伟大么?”
“我同你讲,这事儿是你那什么槐树妖的事——但是地下这么大个鬼面阵摆在这里,就写着这也是我霜台宫的事。是,我是不晓得你们神仙中间那些弯弯绕绕的事件儿,但好歹虚长你两三岁,勉强说来也能算是你哥。你遇到什么难受的事情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同我讲一句,有那么艰难吗???”
撂了一番狠话,虞子辰只觉得心情舒畅通体舒泰,然而又忽然地醒悟过来,似乎应当是要用一个委婉许多的语气来讲话才好。方才那番讲话,他语无伦次,林柯想必也不会听进去,所以他干这事儿来做什么?劳心劳力又费神。
林柯自然不会回应他这通毫无脑子的话。
沉默半晌,便抬一抬手。只见那小屋地板地下,粗壮藤蔓一阵狂蛇似的翻滚,直将那划着面阵的木地板搅乱成了个谁都瞧不出来的顺序,又给翻了个面儿铺整齐,称得上一个妥妥当当。
林柯将自己肩膀从虞子辰手掌底下不着痕迹地滑将出去,往前行了两步,顿一顿,回过头来。
“......今日折腾了一整日,瞧着你也疲倦了,不如早些儿歇息罢。”
虞子辰这话讲了,舒服一时,那心情却与气候同步,硬生生地闷了两个整日。
无何,只是林柯冷着他了。
他晨起练功,这人便也在小院里头瞧花草,虽是与自己站在一块儿了,却除了一个“早”,半句话也不肯同自己说。午晚饭的时候,他也不曾少了给自己夹肉夹菜,只是若周娘子一将话题往自己身上引,便会被他拿一个什么更新鲜些的话题,轻飘飘地了开去。夜里......
唉,夜里,他真是,从未如此愤恨过周娘子的这份周到:你瞧这房子里头,也忒窄小了,怎么能同时放下两张卧榻哪不是?
在那初隅山巅上边,林柯房里,那张两人共用着的卧榻,虽然中间拿一个疏络青藤屏风隔开了,二人却毕竟靠得近。熟悉些以后,也会隔着那藤蔓屏障讲些夜话;半夜里惊醒过来,睁眼看着山风飞野走雪,冷瑟的声响灌着满心,却也能感受到身边人身体的温度,隐秘而掩藏地,隔了那些细小的孔洞渗滤过来。哪像现在这般,说分开睡了便是分开睡,干脆利落,藕断丝不连。
虞子辰躺在榻上,越想越是睡不着,再想想自己这几日里焦躁的原因,于是便更清醒了,却又不好披衣起来扰了隔壁林柯,只能在榻上很有些愤恨地翻了几个身。
这是夜里,无风,天气闷热得不像是个春日。雷雨将来未来的时候,似乎每一块儿的空气里都积满了水滴,欲发而止。虞子辰焦躁难眠,另一边,林柯似乎受到了些什么扰动,却并不显惊讶,只轻且慢地睁开了双眼。静夜之中,那对眼像是掩藏在松山深水之下的一对碧玉,冷而硬质的沉青色,静幽幽,无一丝水纹,无一丝声响。
一道电闪倏然劈落,瞬间的锋锐亮色教人动魄惊心。
“喀嚓——轰——”
虞子辰立在窗台之前,手里捏了一块玉、一张纸。
窗子外边骤雨昏晦,斜风横雨杀人似地往那房屋树木、行人乃至于泥地之上劈。他这矮败的木窗儿哪能经得住这疯雨,若非外头生了一棵丹红色叶儿的树木,正巧便塞在他窗子前边,不然这破窗儿此时是否被雨打坏了也说不定。
这树也是个生得茁壮的,风雨之中仍是精神,朱砂色彩漫溢树冠,猛一瞧去比花色还要亮眼。虞子辰一个江湖浪客,又不是文人,自然不关心这树好看不好看,只是觉得这树木形态,与林柯院儿里那个红叶树生得一般模样,便有些好笑地想,难不成这仙人挑地儿居住,都挑得这般别致,竟是只住生有红叶树的屋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