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九州之地一路往东行去,既出八紘之山,便是一望无边的丹阳泽。此地湖泊众多,大小形制皆是不一,然而那气候却也炎热,于是一年之中有八|九个月皆是水汽蒸腾,余下时候,便是河湖干涸、蒸无可蒸,须得等着五月的雨季才能稍缓解些干涸。
在那湖盆尚蓄着水的月份,丹阳泽大境之中便是云雾缭绕、湿热非常,漫漫白气腾天而起,瞧着真是比那云梦泽还要云梦泽。然而这地方到底是谁也不敢进去的,暑热湿气虽也能滋生出些偏爱这等环境的珍禽贵木,究竟还是不宜人类生存。蛇虫鼠蚁叮咬之类都能算是小事,只一个最简单的,谁敢胆拍着胸脯打包票,说那通天弥漫的白雾中间,当真不会藏着一片什么瘴疠之地?
所以除却药师商贩,或许还有些九州流放而来的戴罪之民,这片地里还真不能寻着些什么别的人形活物;便连他们,也都只敢在旱季尾巴、瘴气最是微弱的时候经过这丹阳大泽罢了,哪里有那个胆子深入雾气里边瞧。
虞子辰往日里顶天了都只是在中原一带南窜北蹦,往北也曾越过河水跑着隔壁魏国去,往南......初隅山——啊,不,现下里约莫该要换作方山——便是他所到过最最南方的地儿了。既然过去里从不认识这些天神地仙、妖灵鬼怪,自然也想象不出那些个描述皆如神话般怪诞的地儿,竟然一个个都是真实存在的。
霜台宫的二座过去曾有个藏书的习惯,那收藏的一般是佛经道典,另一半却是些稗官野史、神魔传奇,总之就不是什么正经书,一展纸卷,那可真是狐虎龙蛇泼面而来。书上怎么说的——“丹阳,东之大泽也。瘴雾盘桓,不知其尽,毒虫猛兽投诸,皆逡巡而避行。”
只提到了边缘挨着的一小块,往里去是如何模样,便再无人知晓了。
故此便也少有人知晓,若是过了这片水雾白汽,一路向东,平坦土地受着不断接近的山峰影响,会逐渐生出不可尽数的壮阔群峦,由平缓而至于高峻,及至丹阳地界边缘,却兀然显出一块极大的凹陷,山峦似被什么重物以猛力撞击过,四壁峭陡地深陷下去一片巨大土地,就似一道搠入皮肉集体之上的贯穿伤。
虞子辰站在鬼车鸟脊背上,心里边忍不住想,指不定我便是唯一活着瞧见过这片土地全貌的人了。
这话听着怎么都有些过于自负的味道了,然而......这似乎还就该是件真事。毕竟要识得一个如林柯这般的人,实在是件过于看重机缘的事;而既识得林柯,又能够同他交好至此的,那早便不是简单“运气”二字所能一笔带过的了。
鬼车自能见着那山间凹地开始,那身子便渐渐有了些细微颤抖。林柯伸了手去抚捋这鸟颈后的敏感处,试图给些安慰,却也似乎并不如何奏效。虞子辰面带些疑惑地瞧过去,林柯便叹一口气,害怕是正常的,这载着两人的鬼车鸟,数着年纪可还只算是个小少年,而赪鸟就是在这些个年头里再怎么作妖再怎么疯,骨肉里到底也糅合着些凤凰血,凤凰一出,百鸟朝觐,千万年前便已刻在骨子里的恐惧感,谁能不带上些尊崇畏服的情绪——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鬼车,自然便也无法幸免。
林柯到底不至于去为难这么个小小鸟,只指引着他飞到那片下陷凹地附近,估摸着还需步行一刻来钟的时间,便许了鬼车离去——这鸟其实也再不能往前飞了,虽然摄于林柯威势,没敢当真甩了两人下地或是掉头就跑,然而到底也受了不轻的影响,两人跳下鸟背踩上实地的时候,只见那鸟的整个身子抖得比筛糠还要夸张,两个脑袋一左一右,深深埋在两张翅翼底下。虞子辰看得失笑,这妖怪原来还有落到如此境地的时候,此时也不觉它有什么可怕了,倒像是个直不楞登的小傻子。一时间玩心上来,忍不住伸出个手指去对着那弯曲脖颈好一顿猛戳,却只换得那脑袋又往里边钻得深了些,明显就是一副打死都不伸头的模样。
只得摇摇头,紧走两步追上林柯:“那赪鸟的威势竟真有这般可怕的?”这么一个两眼里都瞧不见的东西,就像风,就似雾,那形状实在叫人有些难以想象。
林柯回头,挑一挑眉,眼里生出些饶有兴致的神色来。虞子辰还待着他会冒出一两句什么噎人的玩笑话,不料这人只是向他温温淡淡地一笑,而后身子便又转回去了。
虞子辰:“......”
他觉着有些不对味,就像是在松树底下拎着个锄头掘了一早晨的陈酿酒,谁知满怀兴致拍开泥封,倒出来却是一坛子寡淡无味的冷白水。
他脚下步履不停,林柯行走速度比起往日里略略多了几分急切,虽不至于御起轻功来腾跃辗转的地步,然而便是他也须得一刻不停地密步行走,才能不被这人甩落下去。
途中数次试图挑起一个话头来,均被林柯几句话便轻飘飘地挡将回去。那人态度是温和的,眼神里似乎也并无不耐,行为上也同他那副万事不温不火的性子契合得很,虞子辰却偏觉得哪哪儿都太不对劲。
猜测着他这是因着急切而略有些暴躁罢,好似也并不太对,但却到底不晓得自己能做些什么,只得一双眼直直地盯着林柯看,只指望能看得他心里发虚,从而自己开口坦个白;然而盯了小半天,直看得他两眼都干涩并且渐升起些疼痛了,却也只换来了那人眼光柔潋的一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