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虞子辰那一对手哪,拿过刀捏过剑......勉强也能算是握过笔罢,那还是被师姐逼着练的,寻常书写并无障碍,眼又不瞎——瞧得多了,当然也算是勉强晓得了丁点鉴赏;然而若教他去看这些个真正舞文弄墨的东西,那当然是晓不得的。当下略见尴尬地嘿嘿两声,犹豫着却偏偏又给念出三个字来:“足......肃......葵?”
林柯在旁听着,忍不住地闷闷一笑,恍惚间联想到自家义学里边,傅老带领着某些小孩子牙牙学字的滑稽画面。反复深沉吐纳数次,才将那无由冒出的怪事物从脑壳儿里边祛除出去,终归稳住仪态,定常了呼吸,才有心思替他一个一个地纠字眼:“疏、映,疏林落日,白梅映雪。想来,大约是父母预先为我取好了的字。”
“……林,疏映,”虞子辰将这词儿在口唇里缓缓过了一遍,评价道:“尚好,唤着也算顺口。”
林柯:“……”
他本就不该怀着这般心思的,忍不住要自我反省,他究竟是给什么东西蒙了心,竟觉得这家伙会同自己谈诗论文、好生鉴赏鉴赏这两他其实挺喜欢的字儿?
然而这人既不知悉,估摸对此也并不感兴趣,林柯便也不再预备同他讲。
疏映疏映,寻常见着,只觉好听,或许还要添上几句,说这当爹娘的,是望着自家孩子在昏惑之时,也能见些日光呢,是当真很好的愿景。
只不过也不知是他自己过分敏感了还是如何,总觉着这就是个茫茫时海当中,因其细微而终究能够到达于他手中的小小纸舟,那上头所带着的,既是祝愿,也有些不便放置于明面上说的、至亲至近之人才会予他的提醒:
横柯上蔽,在昼犹昏。
——不要因着外物遮蔽,便让心里那弓箭的弦绳给轻悄悄拧松了去。你手中所持有箭,那长弓自然也须得时时都预备得妥当。
——当心些,天上悬的那对永不休止的眼,它们还在瞧着你呢。你要自个活得好好儿的,莫教爹娘担心,啊?
虞子辰看着身边这人面色变幻,心下略觉担忧,只想莫不是这故人旧物又勾起他些什么回忆来了。不过想来倒也合情合理,毕竟是父母留存给自家孩儿的东西,本就当是宝贝得很的,引着些伤心来也是个能原谅的事儿。虽然他虞子辰没爹没娘,对此虽也曾经有所好奇,到底总是不太能够理解。
哪知林柯沉默了好一阵子以后,忽然便转了身来看他:“要听故事么?”
虞子辰一愣。
这境地,月光是从林柯背后透彻着照过来,于是人的面容昏晦了,只余得那身形轮廓的形状,方才尚不曾裁去的长发——怕是都要垂过脚踝的,此时屋脊上边坐下,便在背后坠了厚且柔滑的一团。还有气息,林柯身上原本该是无有气味的,但这无味似乎也就变作气味中的某一种了,风过了山林便有草木气,过了湖潭便有水汽,吹了林柯再掠过来,他便感觉自己整个儿都是洁净的了。
这情形忽然间便给他召唤出一种极熟悉的感受来,总觉着这似乎是在哪处理见过的,并且情景过分相似:也是夜晚里边,也是月轮与屋檐,也是瞧不见脸的惊鸿一瞥。
......啊,他忽然间就记忆起来了,那是他第一次上初隅山的夜晚,带了满身的毒还有忽强忽弱的眩晕。小小的林晞拽了他手臂往着山村里头走,中途却忽然就从大路上边拐了弯儿:哎,到宗庙了,我得过去拜拜。
他只是跟了姑娘步子走,哪知只是一抬头,便被一道风流拓落席卷了满人间。
他开口,犹犹豫豫:“你......”
却被林柯甚至稍显有些无礼地打断了。
那人眼神早隐没于昏晦之中,然而上下口唇启合,使了气力,将那言语一字一顿地咬将出来:
“你要听故事么。”
虞子辰动作顿了一顿,而后抬手将那酒坛子捞着自己怀里:
“好。你讲,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