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岁的小少年,碰着个高壮成人,却半分儿不见怯场的。掌柜将那布包儿受着自己怀里去,一张圆脸笑成了花。
花是虚虚开着,他也是虚虚笑着,换那搁着在心里头,却哗啦啦落了一地冷汗。
就问这郁源村前后三百里,谁人不知这谣传居住于山林之间、行踪不定的医仙,其实是个既救命又要命的角色?
他初初到着这镇上时候,生人大多欺他年幼,悄悄儿地抬他房钱、吞他银两、污蔑着人做坏事的,怎可能少。却偏偏一个个的都死伤得离奇古怪:偷人银两,上山崴脚;以次充好,下河狗咬。最最可怖的一回,是那谁谁酒醉打死了自家妻,非污蔑说是受着这小游仙蛊惑,竟仗着亲戚众多,将这么个文雅人给逮捉起来。于是次日出门时候,他家门前种植着的榆树便作起了妖,当着整街来来往往人面,长长一根柔枝将人脖子缠捉起来,百六十斤的粗壮汉子,活生生给挂死在了自家门口!
家人恐慌,柴房里寻那遭了捉逮的医仙,人早不知何处去了,途余一捆粗麻绳索;欲要砍树,一斧头下去,却听那树哗然尖叫,扯破了声喉嗓肺,比杀猪时候还多显着几分腥厉可怖,怎敢再动,当夜里便匆匆忙忙搬离开去,那院儿至今都尚是一片死地。
于是都传言着,有说是神仙,有说是魔怪,但不约而同地,都认定了这人通灵,草木鸟兽山川风石都是暗地里帮着他的。下次再见着那顶不寻常的黑纱幂篱,自远方山上飘扬而下之时,郁源村百余户人家尽皆惶恐,闭门不出,更有甚者,丢铜锣,敲铁盆,往自家门檐上抹着朱砂香灰黑狗血,挂着蒲剑紫草竹叶艾蒿糯米雄黄,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却无人敢胆走出门来驱赶他。
然而他也真是会救人。掌柜的心中战兢兢,表面还是端平一张笑脸,伴君如伴虎,现下老虎卷着尾巴舔着爪,他心里却还是既敬又怕:若是不然,为何全镇子里的客栈都要对他趋之若鹜。
但凡他在哪处店栈落了脚,上门人是要将这房屋门槛都踏破。
这时候是夜深沉,除却些夜猫儿,许多人都尚在黑甜乡里边浸泡着,消息到底不易传递;只到次日一早晨,便有信儿顺着鸡鸣声音,比那倦懒的晨风还要走得快,肋下生着一双翼,扑棱棱飞遍了一满村:
喂,悄悄同你说,听说那人下山了!
哪人?
那人!听着隔壁娟儿说的,这回又是在草生客栈!
门前分明挂着缸口大的一个“蕤”,只是乡野之人,大多都是不识字的,瞧着那招揽旗儿,顶多只觉上边那字缠绕得很,便也利害得很。但也须得讲话哪,于是里边随手取着几个识得的形状,讲过几回,便觉顺口,浑不知自己早将凤皇糟蹋成了草窠鸡。
虞子辰早晨醒来,只觉屋外人声鼎沸。初隅山里惯常是四面安静,习惯着被山中鸟鸣兼着林柯起身的细碎声响温和唤醒,忽而掉进来个喧哗地儿,一时间被聒噪得有些心烦脑烦。
昨夜里被引进来这蕤字客栈,少年人下山自顾自事,自然不会给二人安排居住,于是在房梁上边凑合过了一夜,次日再醒,便是身下垫了林柯外袍,背脊脑壳却都仍给硬硌着生生疼。心道这是真被养矫情了,好好儿一个青年人,也可夸口一句是在刀尖上头滚过的,怎么就还连个木房梁都躺不得了。
翻身下地,扑的一声,房间里头空空,两个林柯皆不见踪影。他却毫不见外,拢衫着衣,身下垫着林柯的天青袍,随手便往自家身上挂着了。又见门边一盆清凌凌水,晓得是伙计送来梳洗用的,可惜此时是个魂灵一般的微妙状态,对这东西还当真无有需求什么,于是掬起往面上泼剌几抔,余下的向着外头只一浇,关照了门前花花草草。
这房屋形制说来其实也能算得怪异,院儿后门接着客栈,前门却是个朝街的小房:里墙上嵌着一块厚实门,外头缺了上边半块墙面,于是街上虽能瞧着这半屋里边景,却除非扒墙,不然便没法进到这小院里头来。
几乎就是一同时间的事,那临街屋里忽然传出一阵乒呤哐当手忙脚乱的响动,砰的一声,木门茫然间遭了一道摔,少年人三步并作两步跨了院子,急急赶到里屋前,后边跟着一个同他模样仿佛的成年相,只是缺着外衣,身上单拢了一件轻薄直裾外罩衫。
都不必再要人开口解释什么,但凡是个长招子的,只一眼便瞧见门边湿润润的一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