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但凡下山必戴幂篱,虽教人瞧不清形容,却也单凭着那温和性子,便已招来了不知多少姑娘家家的觊觎。农家女儿可不似什么大家闺秀的羞涩,平白无事跑来非要让他把脉,面上拿捏得好矜持,恨不得拿个小扇儿,婷婷掩着半边面;而后一转过身,便同一群姐妹小小声地讲起话儿,叽叽喳喳,忽而就一整群地都笑起来,自以为是窃窃,哪知自己这么个耳聪目明的青妖在旁边,到底是将那言语给尽数听了去。
有时好笑,有时羞赧,倒不至于真生气。便也相当于给了个无言之间的纵容,就是家里长辈都说着这人可怕莫去招惹,到底又怎能拦出一个滴水不漏。在这么些个方面,姑娘们好似总显得比男人要大胆,旁人怎的想林柯不晓得,至少他不觉着是阻碍——这些个人围过来,也不会多花费他多少时间,他身处着生人面前,尤其姑娘们面前,那向来是愿意让着些的。
走近了那门墙,稍稍一扬那声音,引了老人家向前来,且问何病兼何痛?不知是何病,只脖颈儿后边针扎似地疼,乡里医师治不得,竟连草席包被都已悄悄儿地预备好。
要人转身,细细捏过瞧过去,原来并非什么要紧急症,只是常年住着低湿地儿,年纪又渐渐增上去,于是湿寒气便透着皮肉要往骨缝里边走。
能治?那对沧桑浊眼里倏地迸溅出光来。
能治,至少在我这儿算是不难办。
少年人胸有成竹,面容隔了黑纱幂篱,只听着声音却都教人觉着心神安宁。就着矮墙上边横贯的一道宽平木板,捉着笔来,先批一方锁阳草,在衬三味姜末桂皮生附子。下笔只如蚕食桑,半盏茶功夫写毕了,一递手,一抬头,却老先生一副欲言又止的尴尬样。
姜末桂皮都好说。新鲜附子,那可不就是个要人命的虎狼药?至于锁阳草……什么事物,没听说过。
这奇物实在闻所未闻,神医您身上带着哪?
自然带着,只是……霎算有些贵重。
老头儿眼神里闪过去一抹犹豫:咱家里穷,买不起这药材,可能改道方子否?什么,改不得、改了便要减药力?嚯,这还能算什么神仙,分明就是个活蒙骗钱财的活庸医!
老人家脾气忒急躁,将那单方纸儿“啪”地直摔在泥地下,四面围观的倒是给他吓唬出来满脊背的汗:这却是在作什么,猛虎敛了利爪尖,你竟顺势将它当了病狸——不要命啦?
林柯呢,反倒是惯会整治这么些类家伙,到底是隔三差五便要会上一通的,渐渐地也摸透了对方性子。于是不动手,也不反驳,袖儿里取出一只水滴漏,饮水壶里接来水,向着那权当桌案的木板上头一搁,再抬了头去看一眼四面天时,佯装出来个深思熟虑的模样;开了口,那声音也只不大不小,却教风声送了出去,或近或远,恰巧能教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晰:“再过半时辰,待这漏里水滴走完了,便收摊回去罢。”
窃窃私语的长队,忽然之间就默了默——一切哗然以前都不约而同拥有的沉默,因其惯常出现的规则而带上了某些不祥意味——而后果然就似冷水溅了滚油锅,哗儿一下,人群骤地四散炸开,这家踩了那家衣摆,他家又拽飞了她家竹篮,一时混乱,连规矩都崩塌下去七八成,谁谁被踩倒在地低弱呻|吟着“救命”,谁谁横了膀子扯着嗓门喊着“急病”,一道儿地推、挤、踢、踩。
而那少年林柯头顶一张黑幂篱,挡了面容遮了神色,仅仅外露着一对眼,以手支颐歪着脑袋看。
便是他已经遮掩得这般隐蔽,却也到底是让旁边看着瞧着的虞子辰,忽而觉得一阵阴寒,尾椎骨底下悄悄儿攀爬上来了的——这少年真真就不是个人,他是一个非人的妖,而他第一次这般深刻而悚然地意识到。
那对深黑颜色的眸子自然是极美极美的,林柯少年时候的瞳子颜色比着现在却要稍浅淡些,墨绿色,苦,甘,或者涩。现在那对眼里是充填着有探究的,虞子辰仗着旁人看不见,竟还特意绕着小少年面前,凑近了过去细细地瞧:最多的是沉静,清凌凌的冷泉,有些好奇,掺进去点厌烦,边角里却仍残留着有些惶恐,想来到底年纪不大,便是已经将类似的事儿历过多次,到底也还是会被这般一时混乱的人声给吓唬到。
万般似人的情感都尽皆有,里边唯独不见半分同情。
这就好似小孩儿看着地下群蚁捉蜈蚣,蜈蚣也怕,蚁群也怕,最终谁胜谁败、谁伤睡死,不过唤着“啊”的一声感叹。
那热情甚至撑抵不过半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