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是玛奇玛的手笔。
她总是这样,像命运本身,无声无息地介入,又无声无息地抽离。
早川秋提着刀,走进更深更暗的阶梯里。
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廊道里回响,仿佛是他一个人在深夜里数着自己的心跳,一声、两声,数到后来,竟分不清是脚步还是脉搏。
阶梯的最上端,蛇女站在那里,穿着一件红色的卫衣,手插在兜里,闲闲地倚着墙。她的神情淡漠,像是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又像是早已知道结局,所以连期待都懒得施舍。
早川秋望着她,记忆便如潮水般涌上来——姬野前辈死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安静。
她先是献祭了左手,然后是双腿,再是身体,头颅,最后是操控“幽灵恶魔”的右手。她一寸寸地消失,连血迹都没有,只余下几件衣裳软塌塌地堆在地上。
而蛇女付出的代价,不过是几片指甲。
多么可笑。一个人的全部,只值几片指甲。
早川秋的刀尖微微颤了一下,不知是阶梯太冷,还是握刀的手太紧。
他现在有了未来恶魔的力量和湮灭恶魔作为底牌,底气很足。
“老实点投降吧。”他说。
蛇女没应声,只是低头瞧着自己的指甲,一片月牙白的甲壳便剥落下来,露出底下猩红的血肉。
“蛇,吐出来。”她道。
话音未落,一阵风忽地卷过,挟着零落的樱花瓣,簌簌地扑在早川秋脸上。
待风止息,幽灵恶魔已立在眼前。
那是姬野前辈的契约恶魔。
它还是老样子,庞大的身躯像一具被绞碎的尸体缝合而成,无数手臂自躯干延伸而出,苍白如溺毙者的指节。
早川秋握刀的手紧了紧,指甲嵌进掌心,却不觉痛。他想笑,嘴角却只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多讽刺啊。
姬野献祭了一切,连尸骨都没留下,只换得幽灵恶魔的一瞬忠诚。而蛇女呢?不过一片指甲,便将它攥在掌心,像摆弄一只提线木偶。
蛇女擦了擦鼻血,指尖染上一抹猩红。她抬眼,眼神淡漠得像在看一只垂死的蚂蚁。
“幽灵,宰了他。”
幽灵恶魔的手臂骤然暴长,如潮水般向他涌来。那些苍白的手指张开,像是要将他拖进地狱的最底层——那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姬野前辈未寄出的信,一字一句,全成了无人聆听的遗言。
早川秋站着没动。右眼微微发烫,未来恶魔在他耳边轻笑。
他知道,下一秒,那些手会掐住他的喉咙。
未来恶魔的瞳孔在早川秋的右眼里收缩,映出那些袭来的手臂——苍白、黏腻,如溺毙者的手指从深海里浮出,争先恐后地要将他拖入幽冥。
他能看见每一只手的轨迹,像看一场慢放的默片。
刀锋划破空气时,那些手臂便如枯枝般断裂,坠地时竟发出瓷器碎裂的声响。
可手臂太多了,密密麻麻,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梅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他身上。终于有一只漏网之鱼,击中他的腹部,震得佩刀脱手,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未来——最棒了!”未来恶魔在他脑子里咯咯地笑。
可这笑声忽然断了,因为幽灵恶魔的手指已经缠上他的脖颈,冰凉、湿滑,像一条溺死的蛇。
他被缓缓提起,脚尖离地,视野开始模糊,可记忆却愈发清晰——
姬野前辈的脸浮现在眼前,香烟的雾气缭绕在她指尖。
她递烟给他,动作熟稔得像在分发糖果,可递到一半又顿住,忽然笑了:“啊,忘了你还是个小鬼。” 烟被她收回,塞回自己唇间。“这支先替你存着,等你成年再给你。”
幽灵恶魔的指尖越收越紧,他的眼前泛起猩红,耳畔却响起梦中白发女孩拍手鞠的清脆声响,一下,又一下,与他的心跳逐渐重合。
“我说,这么对我的人不太好吧。”
早川秋缓缓的抬起手臂。
他的手指触到幽灵恶魔的刹那,那条手臂便像一截燃尽的烟灰,簌簌地散了。
早川秋——不,此刻该是另一个人了。
白发如新雪,蓝眼珠却澄澈得像东京雨后的天空,偏偏嘴角噙着笑,带点玩世不恭的神气,却宛如天神降临般的圣洁。
蛇女往后退了半步,跟磕在水泥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幽灵恶魔僵在那里,千百条手臂垂落,像一场骤停的雨。
半晌,它缓缓递来一支烟。
早川秋的黑发又漫回来,他接过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滤嘴——那里用钢笔歪歪斜斜刻着一行英文:
"easy revenge!"(轻松的复仇吧!)
走廊里的灯管滋滋响了两声,蓦地暗了。黑暗里,他听见未来恶魔在耳畔吃吃地笑:"未来——最棒了!"
而湮灭恶魔的声音却像少女般清甜:"我很中意你呢。"
短短的迟疑过后,早川秋睁开了双眼。
那刀还躺在地上,刀刃映着走廊里惨白的灯光。他弯腰去拾,指尖触到金属的刹那,凉意便顺着指骨爬上来
幽灵恶魔没有动。它立在那里,千百条手臂垂落。
早川秋想起姬野前辈的话:“它没有眼睛,只看得见人心里的怕。”
可他现在竟不怕了,他的命早就像一件穿旧了的衣裳,线头松散,随时会垮。
他踩上幽灵恶魔的脖颈。
“姬野前辈,我马上就回去找你。”
刀光一闪,头颅落地,竟没什么声响,只像切了一块浸饱水的棉絮。
蛇女的手指刚捻起一片指甲,召唤起蛇之恶魔。
早川秋却哑着嗓子道:“不要杀她。”
山东小红的刀尖已抵在蛇女的颈后。这姑娘平日瑟缩如惊弓之雀,此刻倒显出几分狠劲,刀刃压进皮肉,洇出一线红痕。
他看着山东小红押着蛇女离去,两人的影子斜斜拖在地上。
他扶着墙,喉头一甜,血便涌了上来。
这血是烫的,烫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烧起来,仿佛有人在他身体里点了一把火,要把他从里到外烧成灰。
看来刚刚一瞬间被湮灭恶魔附身也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他抹了把脸,血渍在掌心晕开。走廊里的灯管滋滋响了两声,忽明忽暗,照得他的影子也跟着摇晃,踉踉跄跄地往黑暗里栽。
他站直了,整了整衣领,把血咽回去,装作无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