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如英为自己的恐惧恼羞成怒,她一声令下,银色利箭混杂着各色高级武技,一齐杀向杨拙。
雷诚和蓝甜甜第一时间展开了最大程度的防御,钟晖也释放元灵提速躲避,但仍然被武技的余威波及。钟晖被气浪掀翻在地时,脑袋不幸地重重磕在墙角上,他眼前一黑,来不及喊疼就失去了意识。
船舱炸开了一个大洞,咸腥的海水从天花板的洞口漏下,滴进走廊地板的巨大裂缝中。
杨拙已不在原地。尉迟如英和其余处刑官们习惯性地先低头看向裂缝,不见半个人影。
突然,灰白的浓雾卷土重来,甲板上传来混乱的喑哑嘶叫。
尉迟如英闻声匆匆指挥道:“先上去!他没有飞行武技,修为再高也逃不了的!”
他们无暇顾及东倒西歪不足为惧的景国学生们,一心扑在暂时飞跃境界的心腹大患杨拙身上。等到尉迟如英带人重新踏上甲板时,他们无一例外被眼前的恐怖景象震慑到失语,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灰白的雾气并非源自海上,而是紧密地缠住这一艘孤零零的船。方才还鲜活的信徒们在浓雾中横七竖八地躺倒,清一色面色铁青、肢体僵硬。少数处刑官还能嘶嘶地艰难喘息,大多数修为低微的船工和水手已然大张着嘴巴瞳孔涣散,死相凄惨。
四十级元王的乙级武技,和八十级元主的乙级武技,在杀伤力上有着质的区别。
杨拙面无表情地站在桅杆的顶端,一手握枪,一手掐住司礼圣女细嫩的咽喉。他居高临下,冷眼睥睨垂死挣扎的莽苍众生。
一刻钟?
足够了。
闻人师芙在他的臂弯中昏迷不醒,桅杆下,大主教冕下罕见地露出了愠怒的神情。
毫无疑问,一旦有任何人轻举妄动,圣女殿下便会一命呜呼。
尉迟如英抬起头,愤怒地尖叫:“疯子!”
杨拙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说:“把大船的动力源拆下来,集中到小船上,应该足够两个人从大漩涡逃出去。”
“闻人师久,我可以带你妹妹走。”
“否则,我现在就送她去见你们的神。”
被直呼其名的大主教皱起眉,冷冷说道:“那么,其他人都会死在这里,包括——钟晖在内。”
“追随者们时刻做好为神奉献生命的准备,这是我们的幸运。”
“但钟晖呢?”
杨拙不假思索地说:“我不在乎。”
他话音未落,尉迟如英比了一个手势,澹台储义的第五颗凝元珠随之亮起,灰浆乌贼肉粉色的触须一瞬间卷起了同样昏迷的钟晖。
孟停云的手堪堪擦过钟晖的衣角,没能阻挡他被抛向空中。
触须拎着钟晖,逐渐伸向了汹涌的海浪中。浪花泡沫飞溅,钟晖低垂着头,浑然不觉大半个身子都被海水淋湿。少年的身躯在空中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被墓海吞噬。
尉迟如英挑衅道:“就算这样你也不在乎?”
杨拙瞥了一眼被吊起的钟晖,便漠然地收回了视线。从他的脸上捕捉不到一丝动摇的情绪,仿佛只是在看一条钓竿上的鱼。
他不是会把担心妹妹写在脸上的闻人师久,他清醒地知道,主动暴露自己的弱点是战场上的大忌。
在这一刻钟的时间内,他唯一的弱点,就是钟晖。
越是在乎,越要装作不在乎。
他很擅长忍耐。
“真冷血啊。”尉迟如英笑得近乎狰狞,她又比划了一个手势,澹台储义缓缓把钟晖从船边提回了安全的位置。他的第六颗凝元珠亮起,灰浆乌贼的触须快速交叉,织出了一只肉粉色的密闭牢笼,正好把钟晖关在里面。
随后,瀚海学院的其他八人也得到了相同的待遇。
钟晖出身名门钟家,也并非神谕中的天灾本人,只是跟杨拙走得格外近而已。莽苍的确不能无缘无故地杀害他,甚至也不能随意弄伤他。
这是用于保护的牢笼。
一切问题的终点,又绕回到了杨拙身上。
闻人师久掌心中的浣纱百合轻盈地飘动着。杨拙以闻人师芙为威胁,令他不得不放弃救治被烟波舞毒害的人,眼睁睁地目睹他们变成温热的尸体。为了圣教和莽苍的子民,他原本什么都可以放弃,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唯有他最亲爱的妹妹,永远不会成为他能放在天平上权衡利弊的砝码。
浣纱百合是极致的治愈系元灵,他天赋异禀,才觉醒出微乎其微的催眠能力,能够加深信徒对圣教的信仰,以此诱导他们的潜意识为教廷服务。但杨拙不是莽苍人,他不信奉继神教,催眠对他不起效果。
闻人师久暂时并不了解杨拙修为突然暴涨的原因,但他无比清楚,他们大大低估了杨拙的实力。处理一个四十级元王,出动五十名修为在元王及以上的处刑官已经算是非常小题大做,但即使这样谨慎,竟然还是百密一疏。
浣纱百合的花瓣轻轻摇曳,几名还在地上蜷缩咳喘的元师逐渐恢复了平静的呼吸。
杨拙眼都不眨,咔咔几声脆响,闻人师芙的肩关节、手肘、膝盖和脚踝同时向反方向弯折到底,四肢如同报废的提线人偶一般勉勉强强地挂在身体上晃荡。
她的嘴角渗出鲜血,也带走了闻人师久脸上的血色。
“你没有第二次犯错的机会,”杨拙冷冷说道,“我杀人的速度比你释放武技的速度更快。”
浣纱百合只能最大限度的治愈重伤,起死回生只是独属于半神元尊的飘渺传说。
闻人师久陷入了沉默。
然而,那几名刚刚爬起来的元师,眼神中却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们整齐划一地释放元灵,凝元珠纷纷大亮,目标直指杨拙。
“大主教冕下,我们会替神消灭一切罪孽!”其中一人回过头,兴奋地喊道,“圣女殿下是为圣教献身,她会为了我们骄傲!”
尉迟如英也如梦初醒一般,流露出幸福的笑容。
“没错,我们在替神行道,虔诚的圣女殿下一定会理解我们。”
尉迟如英掌中再度浮现银色的利箭,厉声道:“抹杀天灾!拯救大陆!”
在她的鼓舞之下,众人一拥而上,齐声高喊:“抹杀天灾!拯救大陆!”
当无数支锋利的银箭破空袭来时,杨拙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把闻人师芙的身体当做盾牌。当闻人师芙千疮百孔奄奄一息时,他便像扔垃圾一样随手丢弃了她。
闻人师芙是用来分散闻人师久注意力的诱饵,杨拙把她的伤势精准地计算在一个极其严重却不至于立刻死去的程度。这样一来,大主教冕下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关照处刑官们。
一旦浣纱百合参战,战斗会变得异常持久,于他不利。
还有十分钟。
银月龙牙枪枪尖一甩,劲风呼啸,一名黑衣处刑官的胸口当即被捅了个对穿。他才刚从烟波舞的死亡气息中回过神来,片刻功夫后却怒目圆瞪着不甘咽气。杨拙回身一脚狠狠蹬在另一人的小腹上,那人被踹得脊背对折,直直地飞向了盘旋的大漩涡中。
桅杆被拦腰截断,灰浆乌贼的触须沿着倒塌的圆木攀爬,意欲缠住杨拙的腿脚。十余名处刑官从四面八方围追堵截,形成一张天罗地网。尉迟如英双手勾指成爪,口中吐出一股寒气,抓向杨拙额中面门。
四溢的灰白雾气即刻吞没了寒气,缠斗得难解难分。趁尉迟如英转瞬即逝的停顿空档,杨拙以退为进,跳下桅杆。肉粉色触须等候猎物多时,一扑却只扑到了一杆长/枪。
银月龙牙枪深深刺入触须的血肉中,尉迟储义眉头紧锁。杨拙一按枪尾,凌空翻转,用小腿精准地拧碎了离他最近的那名处刑官的脖颈。然而幽纹鲨的“利齿爪”也趁势而来,在杨拙肩头砍出几道深可见骨的沟壑。
尉迟如英怒火中烧,她分明是以最快速度瞄准了杨拙的颈动脉,但杨拙居然凭借惊人的危机直觉躲开了致命一击。
她越发确信杨拙不仅是天灾,是大劫难,更是未知的怪物。否则,区区十五岁的元师,如何能具备如此老辣的战斗技巧!?
深陷触须的银月龙牙枪消散又在杨拙手中重现,他对肩膀的伤势置若罔闻,在落地的瞬间撑地弹起,一枪扫开了几道蓝色的寒光。
沉浸在狂信中的处刑官也不是傻子,他们渐渐发觉,六十级元宗以下的修为,靠近杨拙一丈之内就是在白白送死。
只有尉迟如英和澹台储义才有资格正面作战,他们的任务是辅助两人,干扰杨拙,拖延大王请仙丹的药效。
时间是公平的,并不站在双方中任何一边。船只向大漩涡倾斜的角度开始变得有些骇人,在巨浪的颠簸起伏中,几具枯瘦的船工尸体被甩向了船头,堆叠在一起。
钟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视野里是一片模糊的昏暗。他头痛欲裂,咬牙支撑身体先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居然被困在一个肉粉色的罩子当中。
罩子像是一只大碗倒扣下来,四周罩壁似乎是柔软的质地,却能拧成麻花一般密不透风。就连外界的声音也闷闷的,听不真切。
钟晖当即重重一掌拍在罩壁上,罩子纹丝不动。
他不信邪,挣扎着站起来,又是竭尽全力的一记卷焰掌。
罩子细密的纹路出现了一点松动,透进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和海风。钟晖正欲乘胜追击,那纹路却蠕动着迅速补齐了空缺,又变回最初的铜墙铁壁。
大概是高阶元师的乙级武技,看样子不是不能打破,只是需要时间。
时间,时间!他和杨拙最缺的就是时间!
钟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他冷着脸握紧拳头,再一次轰向坚固的囚笼。
还有三分钟。
杨拙矮身避开幽纹鲨的水刺,手掌撑地翻身跃起。银月龙牙枪全力一掷破空飞出,逼得澹台储义不得不避让锋芒。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招招狠戾致命。
尉迟如英捂着腹部鲜血淋漓的伤口,额角渗出几滴冷汗。
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面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异国元师,教廷的处刑官们竟然会落于下风。
她引以为傲的格斗技术、默契配合,在这个怪物手底下仿佛小孩子过家家的玩笑。
幽纹鲨的继承人,尉迟家的天之骄女,史上最年轻的处刑官元圣.....这些头衔在短短几分钟内变成一堆废纸,她几乎吃尽了这辈子的苦头。
大主教冕下正专注在圣女殿下的伤势上,她无权干涉大主教冕下的选择。但轮船的位置已经处在岌岌可危的边缘,半个时辰是最乐观的估计,实际上,船随时有可能迈过生死线,被大漩涡彻底吞噬,再无回头之路。
也许,距离沉船,就只剩三分钟。
她必须不计一切代价杀掉杨拙,船只多一秒钟也等不起了。
尉迟如英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有些可怕的念头。
她想起了那个方法,那个被元师界严令禁止的方法。
自爆元灵!
元灵是灵魂的守护神,境界越高的元师,灵魂之力越强。但一旦元师自爆元灵,不仅一身修为即刻毁去,就连灵魂本身也会损坏,或是走火入魔,或是痴傻失智。
曾经有元主境界的元师自爆元灵,后果是四分之一的巴丘草原被夷为平地。从此,严禁自爆元灵成为了元师间的共识。
银月龙牙枪的枪刃对几名黑衣处刑官紧追不舍,尉迟如英明知杨拙是强弩之末,但内心深处的恐惧却源源不断地滋生。
那似乎是灵魂层面的威压。
还有两分钟。
钟晖撕碎了灰浆乌贼的触须囚笼,一眼望见了银月龙牙枪正划出优美的弧线,无情地再把一位处刑官送下地狱。他下意识地屏气凝神,害怕自己的声音会让杨拙分心。
尉迟如英下定了决心。没错,她已经做好了为圣教奉献生命的准备。她无法确认两分钟后的杨拙会不会还是当下的怪物模样,毕竟普通的元师早在服药的一瞬间就该暴毙了。
她必须抹杀天灾,拯救大陆。
尉迟如英深深回望了一眼澹台储义,义无反顾地奔向杨拙。
还有一分钟。
杨拙身形一顿。
他的五脏六腑火烧火燎似的痛苦,大王请仙丹的副作用终于露出獠牙。他确信自己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会虚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然后在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后凭借人魔混血的强横□□康复。
前提是他活下来。
他和闻人师久的逃亡谈判无疾而终,是唯一出乎他意料的事,看来他还是略微低估了闻人师久的责任感和道德底线。这至关重要的一环断掉之后,他的目标便转变为杀光船上反抗他的所有人。
他在赌。
他非赢不可。
杨拙瞥见钟晖和尉迟如英的身影似乎同时向他冲来,他站在船头,脚踩着层叠的尸骨,身后不远处便是黑暗幽深的大漩涡。
还有一分钟。
澹台储义瞬间读懂了尉迟如英的眼神,那是一个象征着诀别的、依依不舍的眷恋眼神。苍白的语言是劝不回她的,他知道尉迟如英是个有多固执自傲的女人。
他的手臂和灰浆乌贼的触须同时伸出,挽住了尉迟如英的手脚,也抓住了另一个向船头冲刺的人。
钟晖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杨拙站在船头的模样令他回想起碧水神息秘境内的经历:杨拙立于烛九阴的青赤双目之上,在天地异象中脱力摔进碧水寒潭。他救起杨拙时,后者离化作枯骨只有毫厘之差。
恐慌和无助从钟晖的心底滋生,占据了他的心房。
他不能失去杨拙!
尉迟如英轻松地甩开了灰烬乌贼的触须,他们经常对练,对彼此的元灵和武技了如指掌。
“别拦着我!”她扭过头高声叫道。
回答她的是迎面落下的触须囚笼。
三十秒。
杨拙也看得出来,这艘船离覆灭仅剩咫尺之遥,放任它自生自灭就够了。
所以,整船人为了杀他所做的努力都成了笑话,杨拙甚至因此感到一丝愉悦。
他体内虚假充盈的元力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在以惊人的速度流失,维持站立的姿势都很困难。听觉比视觉更快一步离他而去,他的耳畔归于一片寂静。
所以他没能听到地上某一具“尸体”发出的细微响声。
杨拙不畏惧死亡,只是有些厌倦了轮回的漫漫长路。这一世很短,但倘若他能再一次从八岁的雪夜中醒来,那么这一世的每分每秒都会成为支撑他活着的动力。
因为有钟晖在。
他想对钟晖说:抱歉,我失信了。抱歉,我连累了你。抱歉,我不够强,没能保护你。
但他的喉咙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十五秒。
一支蓝色的冷箭毫无征兆地从地面射向杨拙,这名死里逃生又侥幸装死的元师也近乎力竭,这一箭射得很歪。
杨拙没有躲,任由箭尖从颈侧擦过。
他没有受伤流血,然而空中却闪过一抹微弱的紫光。
悬挂月曜石蛇环的黑色铁链,断了。
在杨拙模糊的视野里,一切都像是慢动作播放,剔透的紫色晶石滴溜溜地打着转,向着大漩涡的中央无可挽回地飞去,飞向无底的深渊。
杨拙浑浊无神的双眼死死聚焦在那一点晶莹的紫色上,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攥住了那枚月曜石蛇环。
当杨拙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他的身体已经悬浮在天与海之间,向墓海的大漩涡中疾速下坠。
结束了。
杨拙闭上眼睛,嘴角扬起细微的弧度,一滴泪水悄无声息地淹没在海浪中。
大概是第一次,他不是孤身一人死去。
也是第一次,他恳切地盼望着自己能孤身一人死去。
海水漫灌进口鼻,侵占肺部的空气。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杨拙恍惚地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拉住了他。
冰冷腥臭的海水吞噬了一切。
顷刻间,风暴停息,云开天明,墓海重归风平浪静。
船只停止了倾斜,晃晃悠悠地在水面上沉浮。瀚海学院的学生们重获自由,莽苍的幸存者们互相搀扶。
他们震惊地发现,大漩涡中心的巨型沙漏石像竟赫然矗立在海中,但表面却镀着一层厚实的海锈,像是在深海泥沙中埋了许久。
沙漏翻转。
神的倒计时,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