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不见，杨拙好像哪里都没变，又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周身散发的寒气几乎将空气冷凝。

只有那双黑如点漆的幽深凤眼燃着热烈的火，直勾勾地盯着他。

三步，两步，一步。

钟晖在杨拙的面前站定。

他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嘴唇甚至有点止不住地颤抖。

在腾河的轰鸣声中，钟晖开口叫出了那个朝思暮想的名字：

“杨拙！”

然而，就在他停下脚步的一瞬间，世界突然静止了。

尖锐的耳鸣声贯穿了他的大脑，钟晖只能从杨拙骤然失控的表情中判断自己一定出了什么事。他的第一反应是退后离杨拙远一点，然而他的腿脚却不听使唤。

钟晖缓缓低下头，眼睁睁地看着古铜色的铠甲从左胸前开始龟裂、崩解、剧烈地爆炸，迸发出滚烫耀眼的白光。

自心脏开始的爆炸掏空了他的胸腔，只留下了巨大的空洞。四肢也随之扭曲成怪异的形状，血肉横飞。

杨拙以最快速度唤醒了元灵，踏入半神境界后，完成二次进化的黑煞冥皇蛟已经能以实体出现。高耸如山的黑鳞巨蟒盘踞在桥下的激流中，用身躯挡住了爆炸的余波，也挡住了钟晖四处飞溅的零碎肢体。

炙热的白光淹没杨拙的身体，古铜铠甲碎裂成一片片尖刀，火舌与刀锋舔过他苍白的皮肤，掀开猩红的皮肉。

杨拙对此浑然不觉。他嘶吼着，徒劳地伸出手，只抓住了星星点点的血液，像在大雪里接住几片雪花。

爆炸仅在刹那间，却仿佛过了一万年。

【警告，检测到宿主生命危险，正在强制抽离宿主意识】

早在爆炸刚刚开始时，钟晖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行拉出了身体。他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以灵魂的形态飘在半空，除了旁观，什么也做不到。

他看见银簪子上缀着的透明宝石映出杨拙错愕的脸庞，而韩润枫手中拿着一面镜子，镜中的景象与透明宝石的成像一模一样。

早在十年前的景国元师交流大赛上，如意公主就已经做出过可以实时转播画面的映像墙。十年过去，那东西竟然可以被改造的这么小。

他看见古铜铠甲像破片手榴弹一样轰然炸裂，冲击的余波激起腾河的巨浪。

原来巴丘人既能把元力法器埋进额头，也能把元力法器埋进心脏。不对，这样繁多且精密的元力法器巴丘造不出来，大概是出自那位天才炼器师之手吧。

他终于知道自己醒来之后心脏的钝痛是源于何处，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偏偏是巴丘的巫医来负责治疗他的“巫蛊之术”，为什么如意公主要多此一举地来看望他一次，为什么痛恨魔族的韩润枫对他这个魔域归来的陌生表弟如此亲切。

因为韩润枫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他。

或者说，不在乎他。

韩润枫只想让精通制造元力法器的如意公主联合巴丘世家，用三个月的时间将他改造成一枚人肉炸弹。就算没有那封战书，恐怕景国的皇帝也早就安排好了他的归宿：送他深入战场，叫他有去无回。

而杨拙送来的战书，更是恰好顺了韩润枫的心意。他可以正大光明地把钟晖送到杨拙眼前，在最近的距离、最松懈的时刻，杀死杨拙。

至于银簪子上到底有没有淬毒，如果钟晖真的拔出簪子刺杀杨拙、韩润枫还会不会引爆他心脏里的炸弹，都将沉入腾河水底，成为永远的谜团。

【正在启动系统能源，修复宿主身体，开始监测修复进度】

钟晖的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因为他还有一次系统承诺的生命保护机会。以前他并不清楚系统是会为他抵挡一次致命伤，还是会帮助他复活，现在看来是后者。

虽然以这种形式死而复生格外惊悚，但至少他彻底摆脱了韩润枫的控制。至于要怎么跟杨拙解释，可以等回到魔域之后慢慢来，毕竟连他本人也是刚刚才知道自己有复活的能力。

对，还来得及。他很快就能回到被系统修复好的身体里，很快就能回到杨拙的身边。

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干扰能将他们分开。

【正在启动系统能源，修复宿主身体，修复进度10%】

硝烟散去，那座理应报废的桥梁却没有断裂，而是被白色坚冰冻结成一座更宽的大桥。

杨拙低垂着头跪在桥的正中央，呆呆地凝视着双手的掌心。他像是从刀山火海里捞出来的血人，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再也分不清手上沾的是他自己的血还是钟晖的血。

浓郁的血腥气息萦绕在他的鼻尖，洁白的冰桥上殷红的肉块格外醒目。

杨拙如梦初醒似的，手脚并用，狼狈地向前爬了几步。

可等他把细碎的肉块小心翼翼地拢进怀里时才发现，这些血肉已经丧失了身为人的特征，跟他杀过的无数魔族毫无区别。

通体漆黑的巨蛟游弋在腾河中，默默地将散落的肢体碎片圈在一个不至于被水流冲走的范围内。在腾河暗潮的冲激下，肢体碎片相互聚拢的过程显得尤为不起眼。

【正在启动系统能源，修复宿主身体，修复进度20%】

“不，不，怎么会。”杨拙微微蹙起眉头，略显疑惑地自言自语，“他怎么会死呢？”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脚下的腾河正以他为中心，急速封冻。

天色骤然阴沉。

桥的另一端，韩润枫高高举起“景”字军旗，慷慨激昂地呐喊道：“全体将士听令！”

“与我冲锋！猎杀魔尊！”

群情激奋，一呼百应。呼声，马蹄声，兵戈碰撞声，混杂在一起，与天上乌云的电闪雷鸣声一同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杨拙对此置若罔闻，依旧专心致志地在桥上寻找尸体的碎片，口中念念有词。

“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不是钟晖，他不应该死。”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怎么可能会死。”

“对，我相信你，我信你。”

“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你答应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钟晖，你答应我的，你不能骗我......”

杨拙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找到了目前为止保存最完整的部分，跟他的刀下亡魂们差异最大的部分。

一颗头颅。

杨拙瞳孔骤缩。

遥远的墓海深处响起一声古怪的笑。

【正在启动系统能源，修复宿主身......】钟晖耳边的电子机械声突然停顿了半秒，【主线任务成功进度增加，目前96%】

不对！

等等，等等！

钟晖无声地大叫，在空中拼命挣扎，试图让自己沉到地面上，却只是白费力气。

他目睹人族大军被黑煞冥皇蛟轻松地拦在河边，而杨拙轻轻地抱起了那颗了无生气的头颅，目光柔情似水，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什么。

【主线任务成功进度增加，目前97%】

杨拙话音未落，那条远在天边的黑线便逐渐变粗、变长。魔族的军队也抽出了武器，兴奋地向腾河冲来。

这条天堑已经被冻成了坚固的冻土，不肖一炷香的时间，魔族的铁蹄就将踏平腾河的河面。

【主线任务成功进度增加，目前98%】

主线任务的优先级竟然高于身体的修复！钟晖绝望地漂浮在半空中，一种莫大的愤怒、悲伤和不安笼罩在他的心头。

为什么杨拙会在此时修为暴涨？

人族与魔族在腾河战场上搏命厮杀，一道火红的娇小身影冲向乱军中的韩润枫，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

“你说过你不会杀钟晖的！”孟停云咬牙切齿地吼道。

杀红了眼的韩润枫疯狂地大笑起来。他挥动手中长剑，剑尖直指腾河，厉声叫道：“他该死！”

下一秒，他被一股席卷而来的巨力横扫，重重地飞远摔在地上。

韩润枫咳了一口血，翻身爬起，环顾四周，却看见了令他呆若木鸡的景象。

魔尊的元灵真身，黑煞冥皇蛟，竟然分裂出了两个蛇头。它张开血盆大口，喷出两口苍白的冷雾。一息之间，随意地掠去了上百名人族士兵的生命。

【主线任务成功进度增加，目前99%】

杨拙站在桥的正中央，笑得如沐春风。

他垂眸，轻轻吻了一下怀中头颅紧闭的双眼，温柔地开口：

“钟晖。”

“我不会放你走的。”

【主线任务成功进度增加，目前100%】

黑煞冥皇蛟小山似的身躯拔地而起，九只硕大的倒三角形蛇头起起伏伏，其中一双紫黑色的竖瞳，正对着悬在空中的钟晖。

这双眼睛，钟晖再熟悉不过。

那是属于上古遗族——相繇的眼睛。

那是邪神的眼睛。

【主线任务完成，正在遣返宿主意识，请稍候】

系统无机质的冰冷机械声彻底斩断了他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光怪陆离的人魔战场飞速远去，遥不可及。

钟晖的世界关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