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本,好像他都看过?
在瀚海学院上学的时候?
对!这一本是他一年级第一次期末考试之后买的;这一本是二年级的春节之前买的;还有这一本和那一本是他喊杨拙替他跑腿买来的,他故意多给了好几倍的书钱......
钟晖一本一本数着,脚后跟却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回头,发现杨拙把方才手上拿着的书滑了过来。
“能念给我听吗?”杨拙仰着头,眼神里带着微弱的期待。
钟晖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搞不清现状,但他没有拒绝杨拙的要求。
他找了个不远不近的空地,盘腿坐下来,问道:“从哪里开始念?”
杨拙想了想道:“从头。”
钟晖依言,把话本翻到第一页,清了清嗓子念道:“第一章,埋在土里的玉镯......”
这本话本竟是笔名童五的童武写的《梦中有佳人》,他与杨拙夜里闲谈曾无意提到过,杨拙当时的评价好像是......
“搞不懂你为什么会看这种东西。”
回忆起刚刚穿越那几年的时光,虽然要扮演嚣张跋扈的大少爷,但好歹杨拙和他都吃喝不愁性命无虞,他可以随时护着杨拙周全。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钟家倒了,景国不复存在,杨拙成了一统天下的魔尊,而死过一次的他连自己的身份都证明不了。
想到这,钟晖鼻尖一酸,不小心念错了一个字。他纠正得极快,但杨拙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你念错字了?”杨拙问道。
钟晖举起书挡住下半张脸,闷闷不乐道:“嗯。”
“......”杨拙愣了愣,缓缓道,“不,没事,很好。你继续念吧。”
钟晖狠狠一抽气,把眼泪憋了回去,接着扮演说书机器。
他边念边偷看杨拙的脸色,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那双漆黑的凤眸里。钟晖莫名地有些心虚,立刻把书抬高遮住眼睛,嘴上机械性地一句一句念着,心里却忍不住胡思乱想。
杨拙看起来好疲惫,黑眼圈好重,气色也不好。
他是不是瘦了?果然当魔尊太累了吗?
他为什么不让我碰他呢?是“那一位大人”身上存在什么不能触碰的机制吗?
杨拙真的制作了一个活着的替身吗?
......
钟晖老老实实念了将近一个时辰,杨拙也认认真真听了一个时辰。他面无表情地抱着双膝,坐姿乖巧,眼神几乎是牢牢钉死在钟晖身上,几乎要把钟晖盯出个窟窿来。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会消失的。”钟晖叹了口气。
“我知道。”杨拙歪着头,把脸颊枕在膝盖上,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语气有些飘忽,“你一直都在。”
“我只是觉得,你太像真的了。”
“我就是真的。”钟晖很无奈,想过去抱抱杨拙,又不敢随意刺激他。
杨拙又笑:“你每次都这么说。”
“我说什么了?”钟晖心里一揪。
“说你真的回来了。”杨拙忽地敛去笑意,怔怔道,“你骗我。”
“......不,”他又摇摇头,自言自语,“是我自己骗自己。”
不给钟晖解释的时间,杨拙手掌一撑地面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向正殿后方走去。
钟晖也爬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杨拙身后,眼睁睁地看着杨拙打开了那扇通向地牢的大门。
杨拙去地牢干什么?
钟晖一头雾水时,杨拙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尽头。他急忙追了下去。
万万没想到,逐鹿殿看似内外十二年如一日,地下却别有洞天。昔日的水牢被改造成了一片池塘,上方悬挂着一盏明月似的圆灯。池水清澈,飘荡着层层叠叠的墨绿色叶片。原先迷宫似的监牢全部打通,变成了一整间大房间。
隔着石墙,钟晖看不到屋内的摆设,但他本能地猜想,这里可能是杨拙休息的地方。
杨拙没再和他搭话,径直推开了房间的门。
钟晖站在门口,一边默数十步的距离,一边探头向屋内看去。
宽阔的房间极为空旷,毫无生活气息,唯有一口巨大的石棺孤零零地躺在房间的正中央。杨拙就站在石棺旁边,注视着石棺内的什么东西。
钟晖小心翼翼地蹭过去,谨慎地与杨拙保持十步远,往石棺内瞄了一眼。
仅仅一眼,一阵恶寒便瞬间由内而外淹没了他。
石棺内竟然还嵌套着另一口透明的水晶棺!
水晶棺里躺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钟晖”!
准确的说,是“钟晖”的尸体。
钟晖记得很清楚,他的肉/体被心脏处的炸弹炸成了无数碎片。但水晶棺里的尸体乍一看却是完整的,表情安详得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有左胸前拳头大小的缺口,表明了这个人已经死去的事实。
开什么玩笑,这怎么可能?
再多看几眼,钟晖便发现了端倪。尸体上似乎抹了一层粉,遮住了拼接的痕迹。很难想象,撇去浮粉之后,这具千分百裂的尸体该是怎样的惊悚。
水晶棺之外,石棺内空余的地方都堆满了衣服,似乎大多是少年人的尺寸。
再一次,钟晖越看这些衣服越眼熟......因为这都是他以前穿过的衣服!
房间里只有石棺,没有床。
难道杨拙平常就睡在这里?
睡在他的衣服堆里!?
睡在他破碎的尸体旁边!?
钟晖感觉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穿透了他的胸腔,像拧抹布一样攥紧了他的心脏,绞死了运输氧气的通道。
天旋地转,呼吸困难,手脚发冷。
他不理解。
他完全无法理解。
但是他很难过。
为了这十二年的杨拙难过。
“你为什么没有消失?”
杨拙冰冷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钟晖狼狈地转过头,正对上杨拙充满杀意的眼神。
刹那间,幽荧刀悄无声息地横在钟晖的脖颈前,乌黑的刀刃紧贴皮肤,离脆弱的动脉只有方寸之遥。
“你敢伪装成他?”
“你也配?”
“谁派你来的?”
“那帮老不死的魔族?还是韩家走狗的余孽?”
杨拙近乎癫狂地厉声质问道。
“你们都以为我真的疯了?以为我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哈!哈哈哈!”
他忽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幽荧刀划破了钟晖的皮肤,渗出星点血迹。
“就算我疯了......”
杨拙咬牙切齿的威胁被压抑着哭腔的轻语打断。
“对不起。”钟晖轻声说。
面对随时可以夺走他性命的刀锋,钟晖意外地没有感到恐惧。
他只是觉得很难过。
他好像想通了一些事,一些原先很奇怪的事。
比如为什么没有人见过画像里的那一位大人,为什么杨拙不许自己触碰他,为什么杨拙说他“像真的”。
钟晖握住幽荧刀的刀锋,缓缓放下。
鲜血从他的掌心淌下,沿着指缝,滴落在地面,滴落在石棺旁,滴落在杨拙的衣襟上。
钟晖搂住杨拙的肩,在他的唇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