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上,尊上,尊上......杨拙!”霞珠忍不住大喊。
杨拙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缓地转过身去看她。他的右半边脸完全被火燎去,露出皮肉之下的森森白骨,凹陷的眼窝里似乎有浑浊的血水流下。
“滚。”他说。
那一天,魔尊成为了地上的邪神。
三个月的时间,魔域的太阳从未升起,魔族大军的铁蹄踏平了莽苍与巴丘,兵临景国岳都城下。
杨拙并不过多插手军队的事务,包括对战利品和俘虏的处置,任由吃剩的人族尸骨一车一车地运往垃圾场。更多时间,他都独自待在逐鹿殿的地牢里,禁止任何人打扰。
于是魔域的生杀大权实际上全落在了霞珠身上,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霞珠是这段时间唯一敢踏进铁浮屠城中心区域的人。每隔两天,她会把最近的战况和政报整理成文,送到逐鹿殿前。杨拙有时候会传令给她,有时候干脆把公文全揉成废纸扔出来。
说起来,今天又该去逐鹿殿了。
霞珠回过神来,揉了揉脸,抄起桌上几只卷轴纳入储物戒中,匆匆离开了翡翠宫。
极夜下的逐鹿殿看上去比往日更加沉闷压抑,仿佛一只垂垂老矣的困兽,向霞珠张开巨口。
大门是敞开的,杨拙站在门内。
他一袭黑衣,墨发披散,高挑清瘦的身形几乎融进夜幕里。伤口已经痊愈了大半,但脸庞却毫无血色,一双黑黝黝的凤眼直勾勾地盯着霞珠。直把她盯得遍体生寒,双腿都要忍不住打颤。
“进来。”
杨拙丢下一句简短的命令,转身消失在逐鹿殿的阴影中。
霞珠不敢怠慢,立刻追了上去。
她一路追进了逐鹿殿的正殿。早在祖卡死时,逐鹿殿就被清空了,东西全搬到了翡翠宫去,此后这里就一直荒废着。霞珠不知道杨拙把自己关在这里是在搞什么幺蛾子,直到她看清正殿正中央摆放着的东西。
那是一具透明的水晶棺材!
她对这种水晶印象深刻。这是黄金夫人宝库里最贵重的宝物之一,名为寒腐白玉,是一种已经灭绝的长寿魔兽死后千年的结晶。世上寒腐白玉不过寥寥十几块,体积这么大的,只有黄金夫人收藏的这一块。
寒腐白玉之所以贵重,不仅因为物以稀为贵,更源于它长生不老的传说:如果睡在寒腐白玉的玉床上,就能延年益寿;如果穿着寒腐白玉的玉甲,就能返老还童。
实际上,寒腐白玉的真正功效和传说背道而驰,它只能为死物保鲜。霞珠曾经亲眼见过,一小粒寒腐白玉和一条离了水的死鱼放在一起,过了一个月那条鱼都新鲜如初。
而现在,杨拙掏空了一整块寒腐白玉,打造了一具极其精美的棺材。
霞珠心跳如擂鼓。不,不可能,钟晖的尸体炸成什么样她是知道的。那已经不能算作碎片,只能称之为碎末了。
就算把那一滩血肉放进去又能怎样呢?就算寒腐白玉能保尸身不腐又能怎样呢?就算用这样的方式勉强留住钟晖的一点残余,又能怎样呢?
死了就是死了,死人不能复活。
霞珠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往棺材内眺了一眼,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震惊,失声尖叫起来。
棺材里躺着的,是钟晖“完整”的尸体。
尸体全须全尾,有手有脚。但每一寸皮肤上都密布着无数细小的赤色裂纹,明显是黏合血肉时留下的痕迹。
钟晖仿佛一件被打碎又仔细拼好的瓷器,静静地躺在奢华的水晶棺内,若是忽略身上纵横交错的血痕和左胸前的空洞,他安详得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安静。”杨拙微微蹙眉,低声道,“你太吵了。”
霞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指着水晶棺大叫:“你疯了吗?”
她不是傻子,她当然看得出来钟晖在杨拙心里的地位非比寻常,但正是这样她才无法理解杨拙的所作所为。
她无法理解杨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独自一人在暗无天日的逐鹿殿里,用三个月的时间,亲手把爱人碎成渣滓的尸体一点一点拼回原状的。
她更无法理解,哪怕他把钟晖的尸体拼好,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钟晖会活过来吗?
不会!永远不会!
“霞珠,人是很坚强的。”
杨拙对她失礼的质问置若罔闻,只是抚摸着水晶棺的边缘,自顾自地开口。
“砍掉了手脚也能活,拔断了舌头也能活。”
“挖出了眼睛也能活,割走了耳朵也能活。”
“你看,他什么都没有少,当然可以活。”
杨拙有些得意地轻轻笑起来,望向水晶棺的目光柔情似水。
“对......只是失去了心脏而已,只有心脏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而已,想办法再造一个就是了。”
“钟晖没这么容易死。”
“他没有死。”
属于邪神的沉重威压笼罩在逐鹿殿上空,三个月来第一缕天光也随之穿透漫长的极夜,洒在魔域的土地上。
霞珠冷汗直冒,嘴唇颤抖,不敢出声反驳,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
她看见杨拙缓缓跪下,近乎虔诚地伏在钟晖手边,小心翼翼地吻了一下钟晖摇摇欲坠的指尖。
她听见杨拙的自言自语:
“我不会放他走的。”
“我一定会找到他。”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