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新年,高街一处也实在静谧,一大早远处响过一阵闷闷的炮竹声后,就只听得见风吹树叶的簌簌声。佣人们在家里走动,也都轻手轻脚,各个如履薄冰。姜瓷猜测糜岭一定因为昨夜发生的事而训斥了他们。在山下过的第一个年,比在金园时还要冷清萧索。
吃完早饭后在书房写字。他热度还没完全退,到这时候又有些咳嗽,咳一下,心口就火烧火燎,腿上还有摔伤,再加上糜岭不给他出门,更是不痛快,心不在焉,字都没学成几个。
快午时佣人送了一碗中药过来,糜岭温声软语地哄他,可是药碗拿出去热过了两遍,他还是不愿意喝。正耍脾气呢,忽然隐约地听见闹声,抬头望出玻璃门外,原来是管家出门采买年货回来了,领着几个佣人走出树丛掩映的石径,原本他们还说笑着,可一进到院子里便都噤了声。
跟在最后面的一个小丫头,十三四岁,稚气未脱,歪着脑袋聚精会神地舔手里一个糖人,没有注意脚下,一个趔趄,身体扑出去的时候,她把糖人高举过头顶,生怕跌下去弄脏了它。没摔着,她前头另一个佣人扶住了她,像是斥了她几句,她不再吃了,但仍把糖举得高高的。
今日是个好天,午时阳光尤为盛大,灌满了一整个院子,照得那糖人晶莹剔透,白日里一个黄月牙儿般惹眼。
姜瓷盯着出神,糜岭见状便说:“想吃糖人?”
“嗯。”
“舅舅马上让管家去买,你把药喝了,等会儿吃糖人,正好解解药的苦味。”
姜瓷皱起眉,在纸上乱涂乱画,钢笔尖把纸都划破了,不耐烦地说:“我不想喝,不然你让我出去,那么我马上就喝。”
糜岭不说话,摸一摸药碗,又快凉透了。他端起来喝一口,掰着姜瓷的下巴就吻上去,逼着他咽下了汤剂,虽然洒掉一些,但好歹是喝完了。姜瓷呛得又咳又哭,闹腾着把书桌上的东西全挥到了地上,吵了一阵儿,气喘吁吁往糜岭怀里倒。
糜岭抱他到腿上坐着,给他抹眼泪:“累了么,累了就睡吧,睡一会儿起来吃点心,舅舅叫厨子做蝴蝶酥给你吃,好不好?”他哄孩子似的轻轻晃着身体,又“好乖”“宝宝”地念着。
姜瓷听着愈发倦怠,耷拉着眼皮昏昏沉沉,可嘴里还是叨叨地说:“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到底非要出去做什么小宝?想吃糖人,坐在家里就能吃到,何必去外面跑一趟,街上乌烟瘴气,乱得很。”
“你堂堂陈家的少爷,早就把街上逛了又逛,当然觉得没什么好,你又没有被关在山上五年,怎么会懂。”
糜岭低头抵着他额头,与他泪濛濛的眼睛对视片刻,说:“好……你先睡觉,养好了精神再说。”
“那我醒了你带我出去吗?”
“……睡吧,眼睛熬得这么红,别哭了。”他含含糊糊地。
姜瓷也实在是疲乏,只能又倚向他肩膀,眼睛闭上了,嘴巴还不停,絮絮地说:“我们出去玩嘛,我还不知道香港过年时候街上是什么样子呢。以前在上海,妈妈带我去赶集,马路两边全是摊贩,人挤人,妈妈怕我走丢了,一直背着我,拿一条布把我和她的手腕系在一起。我骑在她背上,真高啊,什么都看得见,那一个卖大米和油面的摊贩不知道有只老鼠在咬米袋子偷油呢,这一个卖麻花云糕的贩子不知道有个小孩儿顺手牵了他一块酥饼,还有卖鸡鸭的,我看见笼子里一只鸡咯咯叫着伸出尖嘴来,要去啄贩子的屁股,那个贩子还在和买鸡的人为了价钱争得面红耳赤,被鸡狠狠一啄,哎呦哎哟叫着又跑又跳,马上就把那只鸡抓出来要卖给别人,还有卖羽毛毽子,竹编球,陀螺的……
“妈妈没有什么钱,可还是什么都给我买,那一年我们逛到卖玩具的摊贩上,我想要陀螺,可是没有钱了,妈妈说她做一个陀螺给我,但她哪里会做呢,用木头削了一个胖墩墩的陀螺,底下的陀螺尖也不圆,凸起来又凹下去,怎么转都转不起来呀,我就把它立在窗台上当摆饰。
“有一天我们那儿搬进来一个新住客,她胖颤颤的,肚子滚圆,可是腿却又瘦又短小。我说,妈妈你看她像不像你做的那个陀螺呀,腿并在一起站着的时候,和陀螺尖一模一样。结果之后每一次妈妈看见那只陀螺,或者看见那个胖阿姨,都忍不住要笑……”
他越说泪流得越多,脸上水汪汪,淹得糜岭手指和衣襟全潮了。糜岭看着不忍,心口酸胀,轻轻捂住了他嘴巴,低声说:“好了小宝,好了,别说了,好乖,休息会儿吧,等你醒了,我们……”
姜瓷模糊间仿佛听到了糜岭说会带他出门,心头松了松,沉沉睡过去,一觉到傍晚才醒。吃了点心,糜岭给他换好衣服带他往屋外走,他还真以为是要出门,一路高兴得蹦蹦跳跳,可一站到门廊下,看见院子里的情形,立刻气得浑身发抖,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院子里摆了一个小摊,有个贩子正在画糖人,见着他,还煞有介事地叫卖道:“卖糖人咯,糖人,这位客人可要买一个尝尝?只要您说,没有我做不出的花样,您瞧这一个叫‘公鸡吃米’,这一个‘老鼠偷油’,这一只是凤凰,凤凰立梧桐!”
姜瓷真觉得再没有比这更荒唐怪诞的事情了,回想昨日今日,满腔委屈怨愤,一阵阵头晕目眩。他知道自己不能发脾气,他还要仰仗糜岭才能下山,还要偷钥匙,可是,可是怎么能不让他出门,怎么能。
他呼哧呼哧喘着气,转身走回屋去,抓起门边花架子上的花瓶就朝外砸,叫道:“你走,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