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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7年12月京都
梅本信子走回到点亮着烛光的房间里,端起放在门边角柜上的青色茶杯,却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她慢慢转过身来,看向畳席上的矮桌,那只放在桌面上的发簪不见了。
这个发簪是南野美惠在萨摩的时候送给她的。美惠是梅本父亲开设的医学塾的塾生,比她更早离开樱岛。梅本很喜欢那支发簪,因为井上俊智喜欢她戴着它的样子。簪首宛如樱桃色的耙子,上面挂着一个妖娆的假面。
梅本记得刚才坐在桌前梳头时,发簪一直放在圆镜的旁边。是不是拿披肩的时候随手放到壁柜里了?她急忙走到墙边,拉开壁柜白色的拉门,里边被一块隔板分为上下两层,下边放着叠好的被褥,上边放着不多的几件衣服。她一件一件掀起来往下面看,却没有找到。
她四顾周围,从打开着的通向院子的拉门看出去,不远处亮着一只红色的灯笼。这让她联想起那只神话里的木梳,木梳上丢失的一齿,变成了远处点亮黑暗的火把。那只灯笼不会是发簪变成的吧。
这个房间位于京都四条大街上的萨摩藩邸内。面向小院的拉门外边,围绕着一圈淡黄色的围廊。坐在围廊上,可以看见小院里被耙出柔和线条的细沙、雪松树林和远方借景的大文字山,远近交融,仿佛身处山林的自然当中。
梅本信子是在半年之前,与萨摩军官井上俊智来到此地的。井上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他出身上层士族,毕业于藩校造士馆,又被藩内名士上谷看中,虽然是梅本在京都唯一的依靠,但是足够让她安心和满怀希望。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通过井上观察这个新世界,人们从他们身边来来去去,无论喜怒哀乐,都在经历着各自的人生。
在梅本丢失发簪的第二天的傍晚,井上带着一个名叫毛利深之的客人来到家中。毛利是刚到京都的长州藩军官,长着一双眼角向上挑起的眼睛,身穿新式的法式军服,头上却梳着旧时的丁髷,让他看上去有些滑稽。萨摩和长州之间直到不久之前还在交战,现在却处于你情我愿的蜜月期,只是因为有了倒幕这个共同的目标。
铺着六块畳席的茶间被梅本收拾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壁龛里挂着一幅浮世绘的画轴。
“这是歌川广重的画吧。”毛利看了一眼那里,对井上说。
“是的。”井上也向那里看去。
“看起来你喜欢他的作品。”
“我觉得在他的画里含有一种神韵。
“的确如此。如果没有神韵,即使描绘得再细致,色彩再丰富,画中的自然也只是水石草木的堆砌罢了。”
他们收回目光,围着畳席上的小桌坐了下来,话题很快就转到了毛利的血统上——是毛利主动谈起来的,他的脸上带着谱代大名般的自豪。
梅本坐在一旁,对毛利无谓的自夸感到有些不以为然,却发现井上一直在津津有味地听着,同时不住地点着头。赞赏是他的习惯。井上待人宽厚,又不失聪颖,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会从正面的角度加以接受。
梅本喜欢看在别人面前时井上的模样,体会他独特的气质。她在刚认识井上的时候,对他周围的人怀有一种亲近的感情,这是一个她不熟悉但向往过的社交圈,但是随着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以及对他们了解的深入,她发现,在这个圈子里的人与她以前所认识的人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她意识到,这些人只是因为井上的关系,才曾经在她的眼里被罩上了光环。渐渐地,她对这个圈子失去了特殊的兴趣。在她现在的内心世界里,只有情投意合的人和敬而远之的人之分,而与建立联系的方式无关。她不知道现在坐在屋子里的毛利深之属于哪一种人。
梅本找了一个他们谈话的间隙,从茶间退了出来,来到后边的厨房。她把最近从街上买来的几种绿茶茶叶放在一起精心地研磨,混合成具有独特风味的茶粉,分别放进两个茶杯里,又取下吊在火盆上方的茶壶,倾斜着茶壶嘴把热水倒进了茶杯。
木托盘在走廊的空气里轻轻地颤动着,里边装着两杯热茶和一小盘三角形的和果子,由糯米红豆制成。梅本端着它们回到了茶间的门口,拉门的白色和纸上映出屋里的人影。她听见毛利深之正在里边说话,与她离开时不同,他的声音降低了很多,似乎担心被人听到。
“现在萨摩藩有了我们的支持,依靠自己就会得到比幕府能给的更多的东西。不过,萨长同盟的建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而且这个代价至今未能得到偿还——”
梅本拉开茶间的拉门,里边的说话声立即停止了。井上宽阔的肩膀,挡住了坐在对面的毛利的半张脸。她走了进去,把茶杯分别放在他们面前,再轻轻地把带有花纹的一面转到他们的眼前。
“请品尝。”她说,看着毛利的眼睛。
毛利端起来喝了一口,一边品味着,一边在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泡茶用的莫非是院子里的水源?”
“您看见了?”
“只是听见水声了。”
梅本轻巧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京都的水味道很好。”毛利说。
不久之后,毛利起身告辞。梅本随井上一起送客人到大门外。她下意识地挽住了井上的胳膊。井上轻轻地抽出胳膊,同时表示他还有话要对毛利说,让梅本先回屋里。
梅本把茶间收拾好,又在厨房里装了一小盘她用琉球黑糖制作的小饼串点心,端了进来。这种点心糖度不高,香味浓郁,是井上的最爱。她用在京都市面上买到的和果子招待客人,用黑糖糕点给井上解馋。每每想到这一点,她的心中都会涌起几分得意。
井上送客回来,神色严峻。他先是探头向外边的小院看了看,随后拉上了拉门。
“我有话要对你说。”他转过身来对梅本说。
梅本看到他以这样严肃的方式说过话,一时感到有些紧张,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彦根藩的藩主,大老井伊直弼,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井上说。
“听说过。”梅本说,“井伊家自从关原之战以来,就是德川幕府的先锋。井伊直弼在安政六年的樱田门外之变中,遇刺身亡。”
“是的。以水户藩藩士为主的十八人在井伊的登城日,在途中袭击了他的六十人的队伍。我再问你,井伊一方在人数明显占优的情况下,没能保住他的性命,你知道原因吗?”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我听说是由于江户当时正在下大雪,井伊护卫们的佩刀都绑在护套里,没有能及时拔出。”他没有拿起点心。
“不仅如此。”
“还有什么?”
“当时井伊的那六十个人当中,有半数是临时的雇工,袭击一开始就一哄而散地逃命了。而那些留下来的彦根藩的武士,面对的是一支持有现代武器的手枪队,井伊死于他们射出的第一发子弹。”
“井伊不是受了枪伤后,被刺客拖出轿子斩首的吗?”
“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么护卫井伊直弼的武士,为什么与那些一哄而散的雇工表现不同?”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件事。”
“我在问你呢。”
“因为他们有义务保护他们的藩主。”梅本随口说道,心中越发感到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