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沉默,以血为墨,和着泪水写就,鲜明得含糊,惊心动魄到无声无息。
赵二平的境遇,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滴墨。
她却认为自己足够幸运。
殴打之中,她的右眼被一个小姑娘用宽腰带狠狠抽中,鲜血历时炸裂而出。
自那天开始,她右侧眼眸就与世间万物清晰明朗的样貌告别。
时光温柔抚慰下,痛楚就像很多事情一样,变得模糊而干涩。
只有那个小姑娘的样貌,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像几分钟之前才发生的那样,纤毫毕现的,永久烙印在赵二平的心里。
那是个多么好看的姑娘啊。
眉毛淡淡的,在光滑的眉骨上画出自然而纤柔的弧。
闪闪发亮的大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好一双丹凤眼,左顾右盼之间风华流转。
因愤怒而红彤彤的鸭蛋脸,美好的就像六七月份漫山遍野开着的花。
未经人事,因单纯而美好,因单纯而热烈。
多年之后,赵二平与当年这个挥着武装带的小姑娘重逢于西北风尘呼啸的戈壁滩上之时,她才知道这个叫刘英的女孩子,居然只比她大了一岁。
那时她和她已经可以笑着聊起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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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这一天,赵二平差一点没的就不是自己的眼睛,而是自己的命。
六五年的时候,有些事还没以后那么狠,却也是能杀人的。
她,还有自己的娘和姐姐弟妹,都被五花大绑着压到晒粮场上,跪着。
全村的人自然也都被这么大的动静惊吓到,各个寻摸到晒粮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啥。
结果是出来一个吓瘫一个,出来十个吓软一窝,没过多久,全村人就都跟高粱杆似的齐齐整整戳满整个村前空地上,别看人多,却是哑巴麻雀跟乌鸦比划谁话说,鸦雀无声。
被吓傻的人里,包括赵正德。
老支书直接恐惧到趴在地上,动都不敢动。他只敢在心里咋咋呼呼地狂吼:“不是,就这么封举报信,咋把省里的人给招来啦?”
赵正德这个人,是有点门路,对市里省里的大事,他的确有所耳闻。
可那也就是听说个皮毛而已。
赵正德那点所谓城府,所谓见识,连村门口都出不去,他对自己那封匿名举报信会带来什么后果其实连个一知半解都称不上。
真正的定村神针还得是活祖宗赵勇锦。
他老人家佝偻着背,趿拉着鞋的细瘦身影一出现,无论是趴成个青蛙状的正德,还是缩成一团黑乎乎人影子的村民们,几百颗七上八下胡乱窜的心这才稍稍定下来。
勇锦祖宗领着自己这堆不成气候的不肖子孙给大老远奔过来的同志们鞠了个躬,动作幅度不大,奈何人数多,因而气势惊人。
同志们澎湃的战斗激情也就略微缓和了些。
勇锦看都不看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正立一家子,只顾着跟同志们寒暄,说些比如“同志们那,你们大老远来的,可辛苦,俺们这旮瘩啥都没有,喝杯热水不?”
一鼓作气再而衰,饶是同志们也在老乡的热情中不再打人,然而正经事是要办的,罪犯是要审的,牛鬼妖邪是要批判的!
勇锦老爷子麻溜地上赶着问,同志们那,俺们村这傻妮子干了啥,你能说说不?俺们也好知道哪哈干刺棱了,今后遵纪守法。
躲在自家七爷爷背后的赵正德此刻僵着一张脸,心里别提多恼的慌。别人不知道,他一听就明白自己七爷爷这是准备寻摸机会捞二平那小娘们。
打仗讲究个你来我往,这群同志们一说什么什么缘故,老爷子方才好见招拆招。
只可惜哈……赵正德眉头一转,犹如毒蝎子见虫,顿时来了精神,您老要拆招,总得有人帮衬。
来惩治犯罪分子的同志们简要叙述了下举报信内容,随即他们就大声问着站了一晒粮场的人:“大家伙说,惩治赵二平对不对?!”
无人应答。
又有正气凛然的声音怒吼着问:“坏分子是不是该杀?!”
全场一片死寂。
连勇锦都不敢再开口。
赵正德得意的恨不得倒仰过去,这帮村里人连俺这个公社支书的话都不敢分辨,吃了吞天的胆子了敢反驳王法?
这是建国后的第十六个年头,虽说红旗招展出,妖邪涤荡,还世间好一片朗朗晴天。
可还是那句话,江山转换固然是新气象,可人心中的旧观念依旧根深蒂固。
对这世代居住在祖国边疆小小一隅的赵氏人家而言,新中国,新代表,名词不管咋变,那其实都是王法的别称。
王法,还能有错?
王法,要惩治谁,那就一定是这个谁该被惩治。
百年,千年,五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同志们等了等底下的人,许久见无人应答,连这个村的老人都不再说话,心知这必然是罪行明确,无可辩驳。
于是几个人迅速围上赵二平,高喊着口号,领头的人举起了56式,就地就准备结果了赵二平。
她的家人哀求着,解释着,挣扎着往前扑,却都阻止不了那冷黑的半自动步枪,抵住二平的额头。·
赵正德把阴笑藏在肚皮里:“这小娘们死定了!”
此时,却又个细碎的声音,就像地窖里的耗子闹出来的微弱动静,期期艾艾地,软弱却又坚定,打黑乎乎的人群中传来:“同同志……同志啊。俺,俺能做个证不?那谁家二平,她没说主席老人家的坏话呀!”
“这举报信才是造谣嘞!”
站出来说话的居然是柱子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