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看清那张脸。
眉间一点朱砂,眼角狭长上挑如狐,尾部一抹桃红盛开,妖冶非常。
这张脸与记忆中稚嫩的脸庞慢慢重叠,扶倾不敢置信地轻呼出声,
“……阿奴?”
六年前的回忆如潮水涌来。
那是一只受了重伤的小白狐,躺在被染红的雪地里奄奄一息,她抱它去了最近的山洞,为它疗伤。
它化形后是个腼腆的少年,很少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似乎对一切都没有兴趣。问他什么都不搭话,换药时,一碰他就紧闭双眼瑟瑟发抖,跟一片脆弱的花瓣一样。
“你这脸,出世后定是个祸害。”
扶倾逗他,他就脸红,扶倾要走,他就伸手抓住她一片衣角,眼睛却不敢瞧她。
他没有名字,扶倾便换他阿奴。
阿奴受伤太重,身体几乎全废,扶倾也是好不容易才将他救回来,恐怕此生他的妖力再无法提升。
扶倾可怜他,陪了他三个月,等他伤好全,扶倾为他留下些傍身的银两,就离开了那山洞,任他自在去了。
她救过的人很多,阿奴也是其中之一,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吹笛人,竟是他?!
被扼住喉咙的妖僧自见到扶倾之后再也没有还过手,哪怕被掐到快要窒息,也没有任何逃跑的举动,如今看到扶倾的脸近在眼前,他飞快垂下眼帘,眼睫翕动,“施主认错人了,贫僧法号无心。”
扶倾一晃神,手上力道轻了几分,“我管你有心无心,你就是阿奴!”
阿奴身子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很快被冷漠覆盖,“我不认识你。”
扶倾逼近一步,鼻尖几乎碰到他的,“小狐狸,还装不认识我?六年未见,倒是长本事了,学会驱使妖怪害人了?”
阿奴别过脸不看她,“我没有。”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他们死有余辜。”
“什么意思?”扶倾不解,突然一丝猜想浮上心头,脱口而出,“难道,当初你的伤,是捉妖师害的?”
阿奴猛地推开她,起身拉好散开的袈裟,“重要吗?反正你当初不告而别,也没想过我的死活。”他拾起骨笛,往后退去。
扶倾张了张嘴,却无从解释,当年她确实是走了,可她是确保他不会再有生命危险才走的。
“我……”
阿奴眼中泛起血色,笛声再起,比先前更加凄厉,“你不是妖怪吗,为什么站在人类那边?!”
突然,又一波妖怪从黑暗中走出,绕过扶倾,全部向小院扑去。
扶倾吃了一惊,没想到阿奴会突然发难,她旋身迎战想拦住那些妖物,魔气与妖气在空中碰撞,炸开团团黑雾,可那些妖怪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哪怕已经血肉模糊也阻挡不了它们的脚步,院门轰然倒塌,阿奴站在战圈外冷眼旁观,手中白骨笛闪着幽光。
“阿奴,住手!”扶倾击退一波妖怪,决定擒贼先擒王,直直向阿奴扑去,“这些人与你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阿奴妖艳魅惑的脸上勾起一个笑,“妖怪伤人有错,人类捕杀妖精就是天经地义?他们剥我爹的狐皮做袄,抽我娘的狐筋制弦,可想过我们与他们也无冤无仇?!”他扯开僧衣,露出胸膛上那道害他此生再无法修行的伤痕,“你可知,这都是拜这些道貌岸然的捉妖人所赐!”
扶倾心头一震,她从未想过,当年那只怯生生望着她的小白狐,竟承受了如此多的痛苦。
“我不知道……”她声音低了下去,可她不能眼睁睁看他杀了这一家人。她冲上去夺了他的骨笛,一掌击碎,又把他狠狠压在树干上。
“你当然不知道!”
阿奴咬牙切齿,几乎吼了出来,“你不过随手救了我,又随手扔掉,我找你找了多少年,你知道吗!”
扶倾艰难地解释,“我只是......”
“不重要了。”阿奴打断她,“你和那些捉妖人一样,该死。”
只见他一拳锤在树干上,树叶簌簌落下,他随口衔住一片,竟以叶作笛,又吹奏起那诡谲的笛声,那些失了主心骨的妖怪突然调转枪头,往扶倾这边奔来。
腹背受敌,扶倾慌忙抵挡来自背后的攻击,可是因为前面已经浪费了太多法力,一只手还压制着阿奴,她竟没能来得及挡住妖怪那一击,利爪砸在她肩头,她噗得吐出一口血,正吐在阿奴的袈裟上,把另一半白色的衣料染出一朵血梅。
阿奴口中的叶片掉了,他惊慌失措地接住摇摇欲坠的人,“扶倾……”
就在这刹那,突然传来利剑出鞘的铮鸣,一道寒光闪过。
“去死吧,妖僧!”
那捉妖人不知何时竟从地窖里冲出,潜到近前,利剑直刺阿奴心脏。
扶倾虽已受伤,但反应极快,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魔气击飞利剑,却为时已晚,剑尖已没入阿奴胸膛。
阿奴闷哼一声,鲜血很快染红了他的袈裟,把那朵梅花完全盖住。他用最后的力气吹了一声口哨,那些妖物得到命令,停下攻击飞速四散逃去。
阿奴力竭,跪倒在地,他伸手想抚上扶倾肩头的伤口,可终究还是收回,他深深看了一眼怀里的少女,红色的瞳仁里是看不懂的情绪。
一阵风吹过,他的身形晃了晃,消失了。
“阿奴……”
扶倾望向他消散的方向,看到了一双装满悲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