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有一个幻觉,那就是我们总以为,自己还有时间。
还有时间,就还有回头的机会,还有弥补的可能,于是我们说着破镜重圆。
可有的时候,错过了就是错过,世事东流水,终究是湘江水逝楚云飞。
所以人道“时比千金贵”,此言非虚也。
随残部奔逃之间,严钧与俞连决心中都万分感慨。
黄昏之际,江风涌来,他们只觉得自己的指尖似有什么一去不回的东西,正在缓缓流逝。
永州兵变,他们星夜回城,这是第一次流逝的时间。
熊宽反叛,他们弃嘉陵渡南下,这是第二次流逝的时间。
杨汶暴露,俞连决自以为引蛇出洞,白龙渡游龙关,这是第三次流逝的时间。
而与此同时的余玉龙,却翻山越岭披星戴月,跨越蜀道剑门关,直逼太平军后方阵地......
败了,彻底败了。
换句话说,他们的时代一去不返,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数道羽箭自身后紧追而来,太平军残部勉强躲避,他们咬牙一挥马鞭,可他们无论跑得多快,却依旧甩不掉身后如影随形的定中军。
小春不信“穷寇莫追”的道理,他只知道铲草除根,赶尽杀绝。
凡事要做,便不留隐患,这是阎如风教给他的道理,也是太平军前功尽弃的根源所在。
弓满弦绷,小春在纵马狂奔之间拉弓搭箭,对准了颠簸的严钧。
一切都该做个了结了,这一场惊动大齐南北上下的起义需要一个结局,他与前所未有的对手之间需要一个胜负结果,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戏需要一句鲜血淋漓的结语——
“咻!”一箭破空,直向严钧心口奔涌而去!
“噗嗤!”箭镝刺入血肉,一个太平军士兵飞扑过来,为严钧挡下了那生死一箭!
心神巨震之间,严钧蓦然勒马,望向那坠落在地的士兵:“阿武!”
鲜血在流淌,那一箭携万钧之力正中心口,阿武已是必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真到了此等地步,连严钧也不禁热泪盈眶,他看着为自己而死的阿武,呐呐问道:“我一个败军之将,值得吗......”
“咳......”一滩粘稠的血沫自阿武口中涌出,他竭尽全力抬起了头,看着他曾经仰望过无数遍的将军,一个灿烂的笑容浮现在他鲜血流溢的嘴角,阿武万分郑重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说,值得。
“我平生......最不后悔的、就是......和将军一同,上阵杀敌......”
“是将军......给了我刀......是将军,让我能为我娘......和我妹妹报仇......”
“将军......”阿武笑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谢谢。”
最后一声声响归于虚无,严钧只能用一滴热泪为他送葬,他久久地凝视着阿武,他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一般,骤然间勒马而立,停止了狼狈的逃命。
“将军,不能停!”俞连决咬牙勒马,他疾呼着向严钧催促。
严钧却不回头,他看着即将追上前来的定中军,却无畏一笑,而后握紧手中重刀。
“先生,我不走了。”严钧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于是他的心台骤然明朗,那压抑在他心头的雾气尽数消散,自起兵以来他从未笑得如此爽朗开怀,“我已经走得太远,到头来却忘了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那个想要称王称帝的大将军,一开始也只不过是一个失妻丧子的可怜人。他只是想拿起手中的刀,去斩断困住他们的枷锁,他想为天下如他一般的人搏一条生路来,可到头来利禄缠身、作茧自缚,他竟成了自己的囚笼。
“将军......”俞连决还要再劝,可严钧却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将军,我不过是一个力气、胆子比旁人大些的、再普通不过的人。”
所有的狂热与幻觉消退,严钧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凡人,如果没有那一场灾祸,如果他没有失去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或许现在的他只是四川某县最普通不过的一名武师,他或许会开一个自己的刀馆、拳馆,他的妻子会笑着嫌弃他一介武夫,而他牙牙学语的孩子或许会抱着他的脖颈,眼睛闪亮着说,爹爹好厉害,爹爹是大英雄。
俞连决常说天下,可严钧知道自己成为不了天下的英雄。如果有选择,他只想做那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英雄。
他走得真的好远啊,从那个无名的小镇走到逐鹿天下的渡口,又从渡口走到穷途末路,他辗转颠沛,走过了太多地方,他几乎都快记不得她们的面容了......
“阿绾......”严钧笑着,眼眶却湿润了,他呢喃念着妻子与孩子的名字,“小桃......我不走了,再走,我就要忘记你们了......”
“我不走,可先生你还要走,你有你的道,你还有没有做完的事。”严钧略微侧了侧身,对俞连决坚定地点了点头,“你常说道在人在,道亡人亡,可我觉得不是这样的,道是很长久的东西,它不会消散,人也是很坚强的事物,一代又一代生长繁衍,只要还有人记得,只要还有人在,道都不会亡。”
俞连决蓦地一怔,他凝望着严钧,只觉得心头一震。
“你的道不会亡,我们的道不会亡,先生,我像是看见了一条长路,我们只走完了这条长路的第一步。”定中军已近在咫尺,而严钧提刀以待,“道还在,这条路便依旧会有人走,终有一天,步履不辍,总有人会走到我们曾经想要达到的地方。”
严钧最后回望了俞连决一眼,俞连决明明带着面具,可严钧却觉得他笑了,面具之下向来不苟言笑的俞连决,笑了。
七步之距,俞连决向严钧遥遥一拱手,而后纵马向前。
他们都知道,这一别过后,此生再难相见。
可他们谁也没有胆怯,他们从容得像是胜者。
他们都要奔赴自己命运的终点,但在此之前,他们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初心。
“诸位兄弟,若有想逃生者可自行散去,愿与我再战一场者,拔刀列阵!”严钧双目炯炯,他此刻燃烧的战意与风发的意气,较之天光还要更盛三分!
没有一个人选择离开,所有太平军将士都拔出了腰侧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