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已至,而天光未亮,小春率定中军遍寻俞连决不得,最终在花在衣的蛊虫指引下,于一处山崖之上寻得了孤身一人的俞连决。
此山名为蒙山,此崖名为未济崖,距秋陵渡有五十里之遥。
定中军大部被留在山崖之下,小春只携少数人马上了山崖,他们找到俞连决时,俞连决就这样静静地盘膝而坐,夜风抚过他满是尘埃的白衣,他遥遥望着天际,似是在等天明。
小春在距他不远处停住了脚步,于是他身后的人也随他一起停下,唯有花在衣向前走了一步:“师兄。”
俞连决没有回头,花在衣却自顾自轻笑了一声:“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唤你,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了。”
“很久了,已经很久了......”俞连决的声音有些嘶哑,“从你出谷那日起,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了,唯一的一次相见,便是反目成仇。”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花在衣似乎叹息了一声,又好像没有,“我早说过,你的圣人之言在凡尘是行不通的。”
“我一直以为,士志于道而道以士存。师父授我们天下四道,我们便以为此道非我不可,如今想来,何尝不是一种乖谬。”俞连决语气舒缓,冥冥之中他好像真的触碰到了真谛的边缘,他此刻心神明净,“你的话我不敢苟同,仁道没有错,或许只是我失之千里。”
“我以为这天下无药可救,只能以戈止武以暴制暴;我以为道不容玷污,便将亵渎者赶尽杀绝,我曾以为这就叫做坚守道心,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这不过是偏至的矫饰罢了。”
夜风流淌,花在衣抬起眼来,看着俞连决望向的远方,天际之间似有一线天光苦苦挣扎,可长夜万里如群山压脊,光明求而不得。
“师兄,我出谷那日,师父给了我一纸批文,上面写的乃是你的命数。”花在衣道,“你想知道吗?”
俞连决怔了一瞬,而后静默着点了点头。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花在衣凝视着俞连决的背影,“师兄,你一辈子也不懂得曲则全者的道理。”
“曲则全者......”俞连决终是轻笑一声,“或许吧。”
他缓缓站起身来,而小春手中的弓箭已然对准了俞连决的心口。
那一轮被压抑在沉沉夜幕下的天日挣扎流涌,黑暗与光明此消彼长,拉锯缠斗,夜色撕咬着异己,而终有一线天光破土而出——
“严钧同我说,这条漫漫长路上,我们不过是走完了第一步。成也好,败也好,成败胜负,或许根本没有对错。”
光华涌流,无尽的、被压抑的光芒自那一道裂缝中喷薄而出,天光割裂黑暗,即便光明仍是那样渺茫,可天亮了,天开始亮了——
“是他提醒了我,冥冥之中,我好似看见了师父所说的天道。天道、天道,不过就是人间的一条长路,千秋万代生灵无论高低贵贱都走在同一条长路之上,有人倒下了,于是又有人站起,有人后退了,于是又有人前进,没有人知道终点会在哪里,所有人于这条长路而言都不过蜉蝣一点,百年光阴于它而言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长路漫漫无穷尽,人亦无穷也。今时今日有人走出了第一步,便会有无数后继者走出第二步、第三步至千步万步无穷无尽,千回百转,步履不辍,总有人会走到我们曾经仰望的地方,我不敢说那就是终点,因为总会有人走得更远。”
天光竞涌,光华万丈,那一轮红日终于撕咬开黑暗的脖颈,它终于跃众而出,于是光明驱散了黑暗,一切黑夜都宣告终结——
“我不后悔。”俞连决笑道,“万里长途,有我等一基之力,幸甚至哉!”
“咔擦。”似有一声轻响,俞连决本就伤痕密布、摇摇欲坠的面具,在此刻又凭空裂开一道深刻的裂纹!
一切都在支离破碎,千万道初生的晨光照耀在俞连决的身上,他灿烂得几乎透明。
最后一道裂纹浮现在俞连决的面具之上,那副陪伴他日日夜夜的面具在一个无足轻重的清晨轰然而裂,“太平”二字碎为齑粉,失去了那张诡谲面具的遮掩,俞连决终于露出了他那苍白而清秀的真容。
端方君子,岿然而立。
他回过身来,笑望着自己的师弟,他从没有笑得这样轻松过:“师弟,我出谷那日,师父也给了我一纸批文,上面写的乃是你的命数,你想知道吗?”
花在衣怔怔道:“......是什么?”
“半生设局者,终为局中人。”俞连决缓缓说道,他向花在衣郑重地点了点头,似乎是与他告别,又似乎是在提醒他警惕自己的命运。
小春手中的弓弦已然绷紧,俞连决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小春身上,他沉默半晌,终是笑着对小春也点了点头。
最想置其死地的敌人,也是最值得尊敬的对手。
胜负成败转头空,一笑泯恩仇。
“俞连决。”小春万分复杂地唤着他的名字,像是宿敌,又像故友。
“小春。”俞连决回敬一声,对视之间,他们都知道彼此要说什么,他们也异口同声地一齐说道——
“别过。”
“咻!”一道羽箭刺穿未济崖上的山间薄雾,刺穿泼洒而下的凛冽天光,向那轮灼灼的红日奔去,正中俞连决单薄的心口!
“轰隆——”群山哀鸣,俞连决踉跄着后退一步,俯仰之间,他缓缓闭上双眼,而那万丈天光将他轻柔地揽入怀中——
他坠入了烟里、雾里,像是畅游在云里、海里,他像是要被天光托举着扶摇而上......
他笑着坠入了,自己的归途里。
人消而道在,亘古而不亡。
崖畔云气翻涌,矮林丛中似有微动,小春将将收弓回神,却蓦地耳尖一动。
那里有人。
“收兵。”小春状似转身离去,可就在丛中那人将将安下心来之时,小春手中的长生剑却已倏地破空而出,直刺向摇晃的枝叶之中!
“刺啦!”凛冽的剑锋荡开云雾,小春寒芒闪烁的双眼也如利剑一般,直射向丛中那人——
“唰——”剑风扫开藤蔓枝叶,一双熟悉的丹凤眼映入小春的眼中.....
!!!
小春猛然一惊,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头轰然炸开,将他所有的伪装矫饰都炸裂,他茫然一片,只能跟随着自己的直觉飞身而上,在近似疯癫的狂奔中紧紧握住了自己疾驰而去的利剑!
“噗嗤!”风驰电掣之间骤然停止,粗粝的剑柄在小春掌心摩擦出道道血痕,小春握得太紧,以至于他的指尖、臂膀、甚至连唇角都在颤抖。
剑刃在最后一刻堪堪停下,凌厉的剑风却已将遮蔽的枝叶尽数斩落,那藏在矮林丛中的人再无避身之所,他缓缓站了起来,似是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小春——
“小春......真的是你?”
小春双唇翕合,他像是想说什么,可一切有形的话语都被突如其来的重逢抽干,事实上,他除了那人的名字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谢清之......”小春颤抖着后退一步,他手中的长生剑掉落在地,可他已无暇去管,那在死亡面前都从未有过的无穷无尽的畏怯几乎将他吞没,他下意识的反映不是欣喜,不是失而复得的庆幸,而是逃避,他转身回头,他用衣袖挡住自己的面容,他宁愿黑夜永无尽头,也好过在天光之下......久别重逢。
两载风云变幻,生死爱恨茫茫。
天地间一片静默,往昔的言语不合时宜地响彻心头——
“我们一定会再相见。”
“不知再见的时候,小春会是什么样子。”
“若真到那时......”
“我不会再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