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棋领着宁叙一路到了后花园。
安纪斜倚在湖石之上,手里卷了一本书,膝上搭了一条蚕丝薄毯,毯子一角随意垂了下来,与脚边玉簪花一道随清风拂动。
日光透过头顶的青绿蕉叶,洒在她松松垮垮绑了的云鬓之上,倒有墨夜星辰之感。
这样祥和宁静的美人卧读图,却不禁让宁叙心脏狂跳。
六年前,他自请戍边,为得就是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不必再过那颠沛流离、兵荒马乱的生活。
六年后,他回到颐京,一片海晏河清的闹市之景,倒真不如眼前这般岁月静好的美人图,更能让他体会到将士苦守寒关的意义。
他一路徐行,不忍出声打扰。还是安纪发现书上忽然多了一道影子,才偏头往旁边看。
身边突然多了位长身玉立的男人,安纪不由得被惊了一跳,带着蚕丝毯也往下滑了几分。
“怎么王爷走路都没声音的吗?”安纪阖上书,顺手放到一旁的石桌上,又弯着上半身,将毯子往上扯了扯。
宁叙见她忽然微颤了下,声音难得带了分娇嗔,便知道是自己吓到她了。
他放下自己从府中带来的玩意儿,伸手捡起毯子,又拍去上面沾到的草叶,重新为她搭好,才说道:“我怕扰了你看书的兴致。”
安纪待在府里,每天读书写方,品茶煎香,虽说乐得自在,但重复多日,不免也有些无趣。
今日见到宁叙在桌上放了几个赤褐树根模样的东西,还摆了不少精巧的刀具,方才的惊吓此时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新鲜好奇。
“这是什么?”安纪拿起那树根模样的东西仔细看了许久,觉得这应该就是树根。
可是,宁叙带来的必定不是俗物,什么东西会长得像树根呢?
“树根。”
宁叙见她端详了半天,眉头时蹙时挑,心里也生出疑问,这样明显的树根,她怎会看不出?
不过行松木确实不像普通树根那般粗糙又凹凸不平,没能认出来也是可能的。
安纪:“……”
宁叙与她一同坐在湖石上,拿起一块树根对她解释道:“这是我从丹洛带回来的行松木,树表如漆,是木雕的极品原料。”
木雕?原来他带来的那些小刀都是木雕器具。原来他不仅会使长刀冷剑,这样的袖珍之器他也用得得心应手。
“我戍边烦闷时,总会雕些小玩意儿来玩。木头在刀尖下重生,倒也能让人心下安定。”
安纪用手托着下巴,安安静静听他说话。除了中毒一事,他几乎从不在她面前提及戍边时光,也从未感受到,他会有沉郁脆弱的一面。
她与他在再见的那天,他就像眼前这树根一样,沉默寡言,行将就木。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她仿佛看到,边关深寂的夜里,他坐在军帐里,独影对残烛,一刀一刀,让枯木又逢春,一刀一刀,割去他心中苦闷与不安。
她在心疼他。
安纪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也愣住了。
自八年前,她对他有意以来,似乎都不曾出现似今日这般心疼的感觉。
如今,只是听他说话,她竟完全不想再深究他经历过什么样的事,只剩痴痴心疼。
“疼吗?”
安纪握过他的手,摊开他的掌心,里面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短小疤痕。许是用了之前给他的药膏,有些疤痕已经消退了许多。
宁叙轻怔,除了上一次两人书房对峙交心,她从没主动握过自己的手。他也一时没能理解,她所问的“疼吗”是什么意思。
直到她抬头时露出那双春山愁云般的眉眼,他才明白,她意有所指。
他反握住安纪纤细的手,眼角有藏不住的笑意,回道:“不疼。现在雕得已经炉火纯青了。”
宁叙带着她用墨线在行松木上勾画了一只小狐狸,又一步一步带着她打出廓形、修光、上色。
宁叙手中的木雕银狐,亦动亦静,似媚似嗔,灵气逼人。
安纪看了眼手中的狐狸,胖胖嘟嘟,一放在桌上就倒了下去,若不是身后那条尾巴,似乎也可以说雕的是头小猪。
她尴尬地偷瞄一眼宁叙,见他似乎在强忍笑意,作势泄气将手中小刀拍在石桌上,瞪了他一眼,道:“你又笑话我。”
宁叙将自己的银狐举到安纪脸边,看看木雕,又看看怒目圆睁的安纪,笑道:“这木雕银狐虽活灵活现,但与真人相比还是落了下风。”
安纪被他突然的夸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却又瞟见,他拿起她的木雕,笑着又与自己比了比,自言自语道:“这个也挺像。”
“小刀可以雕木头,也可以在朽嘴上雕花,王爷可知道?”安纪技不如人,也只能逞逞嘴舌之快。更何况,宁叙根本不会生气。
“甲无故伤乙之人身,杖六十;妻悍,以器具罚夫,致夫身体遭折,定罚六月……”她话音刚落,宁叙忽然背起了颐律中涉及到故意伤害罪的几条刑罚。
他如今也学着自己,嘴上不饶她。
她嚷着便要去堵他的嘴,往他身上凑时,竟一时忘了右腿还伤着。拉扯感瞬间让她酸疼地“嘶——”了一声,连带着身体也软了几分。
宁叙瞬间也收了神色,将她稳稳地接在怀里,安抚一番。又拿起桌上药膏,掀开膝上毯子和裙尾,给她打圈上药,道:“是我过分了,还疼吗?”
安纪靠在他怀里,垂眼看着他在自己脚踝处轻轻按揉的手,摇头道:“现在不疼了。”
“今天本意是怕你养伤无聊,才带了木雕来,不想又让你伤着了。”宁叙收了桌上的刀具,放到一边,又将两人的木雕并排放到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