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忠见过各种不同的“岳飞”——
年轻的、不那么年轻的,斗志昂扬的、沉默寡言的,精力健旺的、身体抱恙的,他都见过。
无论哪一种,这各色各样的“岳飞”都有许多共同点:比如,他们总是一如既往的礼貌、温和、坚定、值得信赖;比如,他们永远知道下一步该走向哪里,他们有着过分强大的内在,不会得意忘形迷失方向,也不会在谷底消沉一蹶不振;再比如,他们身上总洋溢着炽热而生生不息的希望与热情,这种希望和热情大部分内敛含蓄,甚至常常会被其他东西压过去,但它们永远环绕在岳飞身边。
这大略是韩世忠每次见面时喜欢又不喜欢和岳飞相处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些总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衰老与对方的年轻,与这种差异相伴的是另一方面的反差,他不想承认,可他不得不承认。与此同时,这种感觉又十分吸引韩世忠,他大半生中很少和同时具备这么多独特特质的人有过交往,他本人的特点决定了他很难、特别难与这种人相处,而岳飞总是个不同寻常的存在。
他似乎打心底里默认岳飞会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至少在他老韩有生之年能看到的全部范围内。
岳飞的内在永远不会衰老,岳飞会永远那么从容温和、坚定可靠。他似乎真的从未想过对方和一些负面词汇联系起来,比如绝望,虚弱,甚至死亡。
即使是几个月前在枢密院共事时候,他仍然是这么习惯性地默认着。哪怕岳飞的人来找他报信时候,哪怕他在阴冷的皇宫遍体生寒、投地自明时候,他没有专门去想这个,可他确实一直这么想。
直到岳飞下狱,他似乎还在自欺欺人地信任着这种直觉,也信任着所谓的朝廷法度和祖宗之法,信任着这些他一直信任、又早就在自身经历里知道不可信任的东西。
后来的消息也来得很快。
大理寺日夜拷问滥用酷刑他知道,朝堂上紧锣密鼓的议和他知道,日夜不休的争论他知道,甚至金人提出的必死之局他也知道。
他亲自去弄了三瓶毒药。
量足够大,纯度足够高。
现有的条件下配制这种可以快速致人死亡的、成功率接近百分百的高纯度毒药并不容易,街头巷尾的例子里,仰药自尽发现睡了一觉屁事都没,或者喝了一大杯又吐个精光的都比比皆是。当然这些人是幸运的,还有人受了几天几夜折磨才咽气,有人半途后悔却没有解药又不能速死;有人没有死成,却彻底残废。
韩世忠太熟悉死亡,毒药致死是他最看不上的一种。他锋锐的双刀可以准确命中任何一个人的咽喉或者心脏,他有力的双手可以一把掐断颈椎与喉咙——艳丽的死法,干脆利落,没有痛苦。悬梁撞壁,投缳跳井,别人的死他冷眼看过太多,他还是最看不上毒药,投毒是卑鄙,自尽是懦夫。
但他现在在做一件自己从来都看不上的事。比起获取毒药这件事,他似乎更看不上自己。
他现在理应去做任何一件更有意义的事。
比如进宫与官家申辩,比如立刻加入朝堂上繁杂的讨论,比如冲进相府质问秦桧,再比如,如果他年轻个四十岁,他也许甚至敢跳进大理寺飞檐走壁。
但这些他都做不成,或者说,他还想好好活着,他不想死也不想倒霉。他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在家里坐着,他接受不了自己如此无用,于是他选择了出来做这样唯一一件好像不那么被动的、但自己又格外看不上的事,配制毒药。
好吧,也不是全然做不成。倒数第二件事在十多天后他竟然还是主动做了,虽然像这瓶毒药一样毫无用处。
坐在家里烤火时,他捧着那三个白瓷瓶细细端详。都是好瓶子,温润光滑,里面是三种不同的剧毒,一瓶都够不止一个人用,可以很快地、让人没有痛苦或者只痛苦一下就死去。它们都无味无嗅,有一瓶甚至带点花的香甜。
往外面贴个香露的标签,大略没人想得到这是致死的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