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白瓷瓶一个一个抚摸完,又在桌上摆好,开始强迫自己思考配制毒药的初衷。他总在逃避这个话题,这个话题里他不愿想或不敢想的太多,无妄的牢狱之灾,无尽的污蔑毁谤,无休无止惨无人道的酷刑折磨,还有更惨烈且无从躲避的精神折磨——譬如看着至亲至爱的人生不如死,看着他们被折磨,被一点点夺去生机;看着自己的心血一点点毁灭殆尽;看着小人得志的扭曲嘴脸,看着其它除了痛苦还是痛苦的东西,什么都不能做。
这些的开端是一模一样分毫未变的套路,本来该承受所有这些的人是他——如果不是岳飞主动救他。
这本是与岳飞浑然无关的事——至少韩世忠这样认为。
岳飞本可以理所应当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然后可以与自己的家人安度余生。岳飞甚至还可以在其中随意不露痕迹地帮一手,等待他的就将是一如往日的大好前程。这些做法也许不那么对,但也绝不会被过分谴责和指摘,现在不会,日后也不会——岳飞是那么聪明且心细的人,怎么会不明白这些,怎么会做不到这些。
可岳飞偏偏选了最难走、对自己最危险甚至最不留余地的一条路,因为岳飞是岳飞。
最终还是强迫自己想到了这里,韩世忠感到心口开始痛。他体格强健,从没有心痛的毛病,此时此刻他第一次体会到“心痛”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就是心脏在痛,在拼命跳,想要跃出胸膛。
这些本该都是他来受的,他知道自己受不住,他连这些的十分之一都受不住。他可以在皇宫里痛哭流涕撒泼打滚,也可以装聋作哑看着随便一个谁替自己顶罪,为了自己不去受这些本不该任何人去承受、却总要落在某一个人头上的事。
如果让他去坐牢,让他不但去坐牢,还要被往日最恶心的狗东西们严刑拷打,他想不出自己会怎样,他大概会立刻去死,或者立刻主动自污。
不死是在无尽绝望和痛苦里等死,去死就是畏罪自尽,自污就是自污。他更在乎自己这个人,如果选无可选,他当然要选对“自己”更好的那个。
他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捏碎了茶杯,碎片散了满地。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感觉呢?内疚?痛恨?自责?绝望?
他迅速站起来,将三个白瓷瓶包好,没有再看一眼。如果可能,他要找机会将它们送进大理寺,死是最难又最容易的事,死也是解脱,留着活人去痛苦吧。
他能做的,就是把前面那个最难去掉,这是最消极的帮助。
他知道岳飞一定不会选择服毒自尽,他也知道岳飞一定会死。
对,岳飞会死。
脑海里没头没尾出现这短短一句话。
“死”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字眼、再熟悉不过的事,第一次让他真的痛苦和战栗起来。
他不敢用心想这个名字,更不敢想这个人此刻是什么样。他努力去想他上次见岳飞的情景,岳飞就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样子,那样,就那样,他死死地让那个形象定在脑海里,送药就是送药,不要想,不要想此刻,不要想之后。
毒药最终当然没有送进去。如果这种难度系数的事情都能做成,那其它的也能做成了。
但他竟然还是见到了岳飞,没有死的岳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