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后第三日,军医就跟随吴玠去看望突发急症的胡世将,李木本以为这不过一次寻常出诊,谁想军医竟被那边的诸多事务缠身;待巨大波折堪堪平复了,自三月底开始,他们这精神健旺如二十小伙的靠谱军医,竟不寻常地病了一场,惊动了不少人,吴玠卫队都跟着议论纷纷。要说症状,也就是较严重的咳嗽发烧,偏得病的是个圣手,又是个生活最自律严苛的,又正在风口浪尖后,那就很不普通了。
不太熟悉的也有说,莫不是你们军医被气病了。这话李木从前还能信一信,现下是绝对不会信的。临安的大年夜军医冷脸教诲他的“世上恶人恶事千千万,把自己活活气死,是最亲者痛仇者快的事”言犹在耳,军医自然不会在这种无谓的地方消磨自己。
李木又想到下船前吴玠未曾言明的不祥预感、在临安时赵构对军医的那次单独召见、几次隐晦又直白的威压、还有最近常说的天命与生死,进而便又想到近期这一串。他自觉自己脑子愚笨看不懂,也知道军医这件事这何止事件本身,各方各层复杂的矛盾与博弈都或多或少牵涉其中。加上紧锣密鼓的和议、别有用心的人事调动,如此种种皆非寻常之事,更有人有心无心地提起前些年川陕的财政纠葛与吴玠杀转运使旧事,某些方面倒真异曲同工。
可按理来说,军医本职与军务、政务、财务都不甚相关,论为人处世,军医这么些年一贯各方关系也都处理得很好,不曾与人有私仇,这次却偏成了焦点之一,李木更万分想不明白。只能自己心底里解释为:胡世将急病本就是意外的事,接下来的发展走向便也都是必然中的某个偶然。
再有多少诡谲波折,时光都不会随意停留分毫,日子继续那么一天一天不紧不慢过。他们回来第二日的傍晚,吴璘自外地飞驰回来见自己兄长;当夜吴玠便带着吴璘一道前来,“带你见个人。”
这件事在此后十年中,真相大白前,应该再也没有增加新的知情人。吴玠,吴璘,军医,他李木,还有远在临安的韩世忠,他们以各自的方式保守着这一惊人的秘密,等待它可以顺理成章地公于天下。
待到端午节已是盛夏。
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其实何止百日。李木一日一日记录着岳飞的恢复情况——这原本是军医该记的,但军医这一去月余,只能李木来做。医药伤病一道他有的懂、更多不懂,反倒是岳飞本人懂得多。李木也不知是岳飞本就通此道,还是这几个月没什么事自行跟着军医学下的,直接拿到自己身上实践了。
他又翻过一页,用自己并不好看、相较于军医的好字就更难看的笔迹写下“五月初一”。
星霜荏苒,转眼又是新的一个月。
李木收好那支笔,抬眼望去——院内更格外生机勃发起来,草木不被修剪打理,倒越长越郁郁葱葱,几株桃树梨树春日时开得格外繁盛,现在皆是大片浓绿,枝桠都直接伸到窗前,休说是站在院内,不开窗坐在这里,都能感受到旺盛的生命力与夏日难得的凉意。冬到夏也整四月了,临安冬夜无边血色风刀霜剑还不时入梦。岳飞的伤情总还是向好的,虽然中间反复了不止一次,李木担忧不断,尤其军医不能亲自来、吴玠吴璘也各自奔忙于整个蜀地不能常来的这段时间,他一担忧起来就必连带着担忧其它许多,岳飞本人却一贯坦然自若,不好的时候就说“这么多伤病怎可能一蹴而就”,好的时候便说“耐心保养总会渐更好些”。
……这本是该旁人劝的话,怎么也都让本人都说了。
这么一想,他就总觉得自己做的还多有不到;岳飞似乎总能提前好几步洞察人的心思,不等他开口,便笑道,你照顾我这么久,又事事周到,实在辛苦。
别扭的笔迹下终于接上了军医写得飞快又潇洒秀气的字。
李木回来时,一眼就看到已许久不见的军医正在记录,册子上已密密匝匝写了五六页。
“岳相公,进了五月,您须逐步下地走路了。”
“好。”
“会很难。”军医停笔,目光自岳飞脸上扫到李木脸上,最后停在了笔下的新药方,“先拿这个每日敷治,旁的到时候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