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岳飞答得认真且郑重。
李木猜的到未说出的是什么。事情真开始做时,这些必须面对的东西便明晃晃地摆在眼前——
他看岳飞自己扶着桌子站起,在床前站了半刻,慢慢松开手;又站了一阵儿,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坐了一刻钟,便又站起来,开始试着迈步,他过去扶,岳飞便温声道,你先慢些走两步,让我看看这路如何走。
这话他怎么也讲得这般寻常。
等过了端午,终于能被扶着,一步一顿地走个十来步。他肺上的伤还没好,呼吸稍急促点就会压得胸口疼,咳嗽偶尔还带着血丝;兴许是重伤卧床太久,李木看他一个人默默练着怎么正常呼吸、调息吐纳——这种平时谁都理所应当会做的事儿,他都在重头学。
过了十来天,也只稍好了一点。李木每天或搀着他走,或陪他坐着调息、按摩腿脚,看他思索走路该怎么发力,心里想的却是,算是真亲眼看了一回何谓百折不挠,换成自己怕是早绝望了,等着被人伺候一辈子。他这么想着,正看到岳飞询问的目光,低头道:“岳相公,看您现下走得这样辛苦、受这样苦痛……又看不到个准信儿……一日日就这么过……”
话他刚出口就后悔了,后面也不知道怎么讲,声音低下去,赶忙转道,卑职失言。
岳飞似乎觉得这个话题有趣,回头带一点揶揄道:“不这么过那怎么办呢?总不能躺床上哭吧?”
这话似一声惊雷,一时把李木说愣了,等他回过神来,便是更绵延深远的难过。又何止眼前看到的“走路”这一件啊,这个人经历过、正在经历多少一样的事,仿佛天道捉弄人,有人生在世上就要将世间各色千斤重的苦难都遭受一遍,不断地失去所有东西——本该谁都有的、付出太多心血和努力才争取到的、梦寐以求奋斗毕生的;而当事人一次次从满地废墟中站起,默默扛起这越发沉重的命运,一声不响地从头开始。
吴玠终于回到了仙人关。
他前段时间先奔赴三个地方开了三场不同的大会,又亲自往各驻地巡视一番。除了划界的事双方还在争,别的大事听起来都处理得八九不离十。朝廷日思夜想迫不及待的和议已经签订,这只是漫漫长夜的开端,后续无尽的措施一阵催逼似一阵。
岳飞从可以自己走路开始,便叫李木不需在他这里照料太多,白日尽量都回任上忙。李木这些日子跟着吴玠看了不少各处的通知命令,吴玠自己上的奏折、流转传递的情报信件,稍看多些就觉得窒息,总是忍不住想起在临安见过的那些人,噩梦一样搅得头痛;他各色交杂的情绪里又混进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庆幸,不知道是庆幸四川山高皇帝远现下暂且不会被大动,还是庆幸有吴玠等非常之人在,抑或是庆幸某些一理同途的不幸这次还没有降临到自己、降临到熟悉的同袍们头上。他明知道这种想法又消极又很不合适,但每每看到其它各处素不相识的“同袍”各色遭遇,还是忍不住会想。而这些消息里必然最多看到的、最让他不可释怀的必然又是鄂州的消息,启程回程船上那两瞥像落日最后的余晖,如此种种加起来,他晚间见到岳飞便更觉痛苦。他自然不可乱说任何话,吴玠回来看的次数不多,即使来,也鲜少会讲起这些新发生的事。但李木明白,即使谁都不说,这些结果也都是岳飞本人能预见的、也必然会在未来某一天面对的。
马上六月了,夏季的蜀地迅速涌起湿热来。这是个乌云翻卷的黄昏,天边暗沉沉的,夕阳落下的方向还有一抹玫色晚霞,他回来便看到岳飞负手立在窗边看夕阳,站得像一尊雕像;他倚在门边看岳飞的背影看了一阵,从沐浴在深红色的霞光里到完全陷入黑暗,觉得应该走过去扶岳飞坐下歇歇。迈步时他又想,岳飞此刻在想什么呢。
这样活下来直面一个又一个现实,或者那样死去——两眼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两相对比,李木忽而觉得吴玠前两年说的某句话很有道理,活着常比死去更不幸。
这话不是当时和军医针尖对麦芒地杠,而是真话,毕竟苦都是活人受着的。
这种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李木更觉不合适和自责,他连忙打住,向依旧伫立在那里的背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