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李木第一次看到岳飞不用正体写字,他默默看了半刻,恍然大悟——这是岳飞本来的字,往日写给吴相公的亲笔就是这样。
李木对书法一窍不通,但因职责所需,他很擅长记忆不同人的字体,见了几次岳飞的亲笔自然记不差;只是最近岳飞写正体太久,以至于连李木都自动忘了——人是有自己的字体的。
这边已经写好的一张是那首李木极其耳熟的、军中无人不晓的《满江红》,即使他只会认正体,现下岳飞写的这种字体他只可认出几个字,但依旧能很容易拼出完整内容。他刚用询问的眼神看过去,岳飞便笑道,没事的,想看便看。
他一张张翻过去,上面都是耳闻过的内容,只看几个认识的字,全文便呼之欲出。直到翻到最后几张,这应该是连起来的一篇长文,内容李木看不懂,打头的一串称呼却都是他认识的名字。
……
他霎时手脚冰凉,仿佛自己在主动窥探别人不可愈合的伤疤,揭开不起眼的瘢痕,看到下面实际上是多么深可见骨、鲜血淋漓。
这让李木无端想到幼时随邻里上山围观打猎取乐,威风凛凛雄踞山林的兽首被刀枪铜网与兽夹逼得退无可退,鲜血浸透毛发,尖牙利爪已经支离破碎,却不曾放弃过抵抗。也许是孩童与生俱来的怜悯之心,李木那时想,既然无需食肉饮血剥皮卖毛求生,只为争胜取乐,何苦多折生灵性命。他这片刻犹疑,便趁着大人们欣赏这困兽犹斗的局面谈笑风生时,悄悄松了网的一角——
那一幕李木至今记忆犹新,那似乎已经只剩一口气的兽首,电光火石间纵身一跃,抓住这看似毫无意义的生机,怒吼着挣脱陷阱,冲撞开惊疑不定的人群,带着遍体鳞伤,向同伴呼唤它的方向奔去,在地上留下骇人的血痕。
第二天李木悄悄上山寻过它,他甚至从家里偷了些外伤的药。他走到昨天的位置,扒开树丛,远远看到昨日的兽首孤身卧在树丛里,一点点地舔舐自己遍身的伤口,不远处是一群幼兽在无忧无虑地打闹。它似乎比昨日更憔悴了,血雨沾过的毛发打了结,眼睛边上的伤口还滴着血,狰狞可怖,牙齿已经残缺不全,尾巴也断了。它就那么孤零零地在那里独自一点点清洁掉血迹,从天亮到天黑,最后摇摇晃晃起身,向树丛深处走去,消失在半人高的草木里。
这种莫名其妙的联想再次让他感到窒息起来。李木借口夏夜闷热需到屋外透透气,背身将这些纸张飞速整理好,转身快步奔了出去。他跨过门槛时眼泪已经开始涌出,关好门跑到院内时泪已花了整张脸。他不敢哭出声,在院里蹲了一会儿,隔着窗纸他隐约还能看到岳飞的影子,岳飞依旧坐在那里提笔写着,不久站起身来,走到屋子另一侧,那里很快有一小丛火光浮现;李木抹了一把又一把泪,只觉嗓子都干涩涩地痛;他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回身看去,微弱火光将岳飞的影子更清晰地投到门窗上,明灭闪烁,岳飞就在那里站着,随着火光摇曳,只有影子在深浅浮动。
李木就这么在院落里看着,待他终于止住了汹涌澎湃的情感,屋内的最后一点火光也熄灭了。
熄灯前他看到岳飞双手捧起枕边的玉环看了许久,而后用手帕层层包好,放入箱柜最深处。
这块玉李木当然记得,吴玠把人抱回来的晚上就在腰上配着,吴玠给摘下来,拿手帕包着压在枕边。而后的日日夜夜,从临安,到船上,再到这里,这块玉一直在枕边同一位置放着,岳飞最初伤势还重的时日,会经常在清醒时将它捧在手中久久端详,再一声不响地放回去。当夜除了这块玉就只剩身上的血衣,救人时都撕开了去,吴玠也都令他好生收起,一路带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