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是他与过往产生联系仅剩的实物了。
次日是个更爆热的艳阳天,不到五更就日光晃眼。李木正在院内洒扫,抬眼看到岳飞薄薄一身黑衣,黑纱蒙面,自台阶上走来。今夏院里的绿植长势格外喜人,岳飞顺手将昨夜燃的灰烬都洒进土里,锁好屋门,笑道,走吧,辛苦你带路。
这里离军营并不太远,岳飞还不能骑马——李木牵自己的马时想到这个,心里又忽的难过了一下——他扶岳飞上了车,自在前面驾马;一路碰上不少熟人和他打招呼,老李(小李)永远这么勤快啊,又大早上满街跑地公干。
目的地到得很快。必然是吴玠早前安顿过今日要带个新人来,李木刚翻身下马,就有两位文职人员迎过来,问是不是吴相公说的新来的人,来得正好,大家都在,一道见见。他险些失口叫出岳相公,倒是车厢里的人似在闲谈般不疾不徐提醒道,“叫先生就好。”
“……先生。”
作为在场的唯一知情人,李木看着眼前的场面只觉得奇异又恍然,他看着岳飞十分寻常地与眼前众人相见问好交谈,仿佛自己真是一个新来的属官。有人问他身体,他便说近年多病,多亏近日军医帮忙调养;有人问他调动过来是做什么差事,他便说等吴相公今日仔细安顿;也有人笑道你这官话字正腔圆,听不出是哪里人,他便顺着摇头道,自幼多方奔走,自己也不知故乡。
十分自然,顺理成章。
面目,名姓,字体,武艺,习惯,亲人,故乡,还有很多其它。这些所有关乎一个人自出生起安身立命、所有可循过往的东西,都被自然而然地长久埋藏。
过往。他将过往珍而重之地保存起来,又将千丝万缕都毫不犹豫地亲手斩断,支离破碎的血肉都被化成养分,孕育着新的勃勃生机。
李木看着这些,不由自主地想,岳飞此刻看着川陕的将领与幕僚,是否会想起自己的部下——那些人此刻散在天涯海角,有的受尽折磨,有的生死未卜,有的进退维谷;他思绪四下飘散间猛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壮感,他想到自己侍奉岳飞的这半年,岳飞不曾在人前落过一滴泪,更不曾向任何人怪怨过一声自己的痛苦与不幸、不曾叹过一次人世艰辛,甚至不曾向他们主动提起过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事。他始终平静坦然地面对现实,直面这无常到荒唐的“命运”,无论是之前惨烈的牢狱之灾,还是现在意外的际遇,或是更早的事,那些李木只听人讲过的岳相公的事,无一不是如此。
李木最后突然想到:自己别无选择地参与这件事是何其不幸、更何其有幸。
他真真切切看到了人的身上可以同时拥有如此多看似互不相容且非同寻常的特质,人的精神,可以如此坚贞不屈且震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