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到了此刻,才发现一切都是多虑。后续的朝会,先是官家直接又亲口下了第三道关于岳相公平反事的诏令,岳相公长揖谢恩毕了,得官家命令,开始在朝堂上自己陈情,我不知岳相公这番言辞是否有提前准备,真待他在此平淡简短说来,我们这些一无所知的人在旁听,才觉内里是万千滋味,惊心动魄又苦涩非常。他声音一直特别稳,言语的顿挫与情感都恰到好处。他说完这些,官家开口抚慰一番,又道,今日下朝,自然须令有司将这些写来,连同中间各处查证所得一道,遍传诸路。至此自然已经无人怀疑了——若不是自己亲历,他怎么能说出这些话!若不是确信此事为真,怎可能直接朝堂相对、又如此昭告天下?
等到后来议边事,由于暂时没有宰执(我第五次感叹这件事的神奇程度),几乎都是官家和几位武臣在议,密切相关的各部却又不可分神,必须时刻准备回答提问。我从不通军事,此番第一回听得入味。毕竟我从前上过的朝,一议到边事,主题基本只有以下几个:战和之争,天子圣明,畏金人如虎,秦桧一人之言,次次不是不欢而散,就是荒谬非常。这次罕见大部分人都做比较正常的发言,官家先问——自前年起,金人虎视眈眈,各前沿情报不断,如今朝内变局刚定,有秦桧之事在前,金人极有可能直接认定和议已破,打着问罪之名行侵略事,众卿以为如何?
吴相公奏了一些最新的边报与形势分析,以及根据间谍打探到的金朝内部情况,表示应当早做边备,最后上奏了川陕一线的部署和最新情况。韩相公奏淮东一线的最新形势,杨殿前先奏秦桧相关事件的调查进度,又奏尚在临安的军队的情况。十来年听惯了四下吹嘘太平盛世之语,陡然听到各处形势都很不乐观的实情,虽知定是事实,心里竟还生出了许多不情愿。各片区形势说毕,枢密院还需统领全国军事大局,往前十年间这一块是纯荒废的,今天却全是深切利害之语。这些似乎本也该宰执来说的多,横竖此刻没有,就全归了三位枢密。此处吴相公话少,多半是韩相公在说,诸如战线漫长、军备废弛、士卒失于训练游手好闲、承平年久军士懈怠、兵力不足、当前统兵将领多不知兵、不少将领或老或病、万一有战事必不堪大用等弊病,这样说出来难免更是难听,正好又有言官道,秦桧把持朝政独揽军政大权十几年,误国如此。这一块岳相公并未出一语,若按他自己陈情,十年间隐姓埋名,一朝复任自然不能乱谈当下军事。说完问题就是解决办法,此时气氛更活跃了些,各部司也有出相应的建议,而于举荐可用之人上,杨殿前说得略多,大约因为他交际广泛又久在御前,说到的无外乎都是前朝名将:刘锜太尉已在途中不日就到临安、王德太尉已经受枢密院号令直接前往淮东一线,等等。可用的新人被提及的有历经艰险绍兴九年来投的李显忠,以及几个我完全不熟的名字。吴相公历数川陕众人后,请道,深知岳飞部下当年将才济济,今隔十年之久,将士流散,请岳相公另行举荐。至此,安静颇久的岳相公才开始讲话,众人的注意力瞬间集中在他身上。
他讲自绍兴十一年离军时,鄂州统制、统领、正副将各如何,其中统制一级诸人现状,自己也皆是刚闻知或查知,半数已身故或下落不明,余下的需看各路各部安排,等调遣完毕,可按需调回听用。官家在上面听逐一罗列,听到最后牛皋等人情况时叹道:“昔日鄂州军将士皆忠心许国,却大半遭此灾厄,朕怎能不怜悯叹息。待冤案一一平反,更应另加赏赐追封。”
这一话题毕了,才到真正的军事大局,我也才真正领略到岳相公如何才略过人。他在那里讲大的战略安排,具体的变数策应,根据金人的内部情况与作战风格可能有哪几种情况,等等。我不懂军事(即使懂,又怎么可能比得上他),听毕却只觉全国形势也都似了然于胸,方才那种说不出是难受还是不情愿的感觉也渐散了——之前还有人私下说,此番怕不是会重蹈靖康年间覆辙,甚至有人见新帝即位、太上皇暴毙接连两事,加上之前的前沿变动,恐内外不稳,直接细软地契都收拾起来准备跑了。现在看来,形势与当日天差地别,国力更强,又有明主,又无奸人推波助澜,只要恰当应对各司其职,自然能应对。
这一节全是岳相公一人奏的,官家又详细询问一番,做了点总结之语。末了几位大将异口同声请道,待临安城内诸事毕,臣等请尽早各回前沿整军。官家自然点头允准,赞了一番众人劳苦,今日朝会便结束,下令退朝,各回班房做事;又说今日可能还有轮流面对,随时叫人。
此时天早大亮,距离朝会开始大约已有一个多时辰。待官家起身先走,我们才列队退出。等到抬步,我才发现腿已就站得酸痛,差点一个趔趄。站在身旁的老同僚更甚,我上去扶了他,刚才差点和他吵起来的那位户部朋友倒是生龙活虎的,还说着什么新官家励精图治,我等更偷懒不得,可需有副好身子骨才忙得动这段时间。
我深恐他们又吵起来,忙一边示意二人向外走,一边道:“此番第一次大朝,我们也再多站站,多和各处新旧同僚见见。”
大家显然都持着一样的想法。平素这时众人已陆续各回班房,此刻却都在殿外空地三五聚集,互相引见问好,互相交流各自手头的事务,友人同部的同僚马上来拱手与我们相见,互相一番介绍,你与我同年,我与他同乡,他与他同门;这一轮刚认识毕了,就听本来在旁边谈公事的几位长官忽而异口同声道:“岳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