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讽刺,这茬子事韩世忠竟然还是不久前从一些袖手旁观、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物那里知道的。多讽刺啊,就算他韩世忠再轻薄文人,单说冤案,朝内外多少文臣也争过、辩过,不少人为此丢了官位,就算往日看不惯、就算往日文武之间也少不了互相攻击之语,这时韩世忠也算真心敬佩,自己最多也就能做到这一步,自己还没付出任何代价;偏除了这些人与唯秦桧马首是瞻的秦桧党人,还有那么一群文臣,又清高得很看不起秦桧,又觉得武夫就合该低人一等,又觉得打仗就是劳民伤财好像坐在家里嘴一张一合金人就能自动退回东北老家,又觉得武人就是个个跋扈,有些什么下场也是浑无所谓——平日满嘴仁义道德是说多了,那一波子曰们还知道争个国家法度不可乱来、争个祖宗家法不杀大臣,瞧瞧这一波,呵!可偏也是这群人嘴里的这类内容却又恰恰是最可信的,他们说是假的不一定是假的,他们说是真的那只能是真的。秦桧在马不停蹄地销毁资料,这些人稳坐钓鱼台看得不亦乐乎,就是某日刚从朝堂下来,韩世忠听到了这件事,岳飞绍兴五年驻扎池州时,在池州的翠微亭写过一首诗。
他无从求证更多。岳飞的履历他当然记不清,他连自己早年征战的经历都快记不清了,去哪记别人?池州他知道在哪,岳飞早年去过那边是挺正常;他回家问韩彦直,池州有没有什么翠微亭?韩彦直倒是很认真,说“有,孩儿正欲日后一去”,不一会儿还给他搬着好几本书来论证,唐朝杜牧做过池州太守,在池州写过不少诗,翠微亭就是杜牧在池州时修的,挺有些名气。书吧韩世忠根本看不懂,杜牧是谁韩世忠也懒得管,听起来是个文化人,挺好,这种地方既然存在,一听就是岳五会有兴趣去的。一想到这茬子韩世忠就有点感慨,往日他最爱笑话岳飞这文士做派,这时候倒第一次觉得这做派也有一点点好,譬如自己这种,真有人想怀念一下都不知道借个什么名目,当然韩世忠本人很乐意有个后世知己来把自己“萌儿”“子曰”这样的大作裱起来展示。他第二日又去有意无意听,他突然有点想知道岳飞还有没有写过什么东西——关注一个从未关注的领域实在有点困难,老韩只觉得自己迟早也被逼得会写几句狗屁不通的诗词出来——他也不知道是希望听到、还是不希望听到,杳无音信的日子才刚开始,他想获得一些与岳飞有关的东西,而一旦有东西现在能流传开,必然的命运就是被立刻彻底销毁,还不如被各种人私藏着,熬到后面再拿出来。
想通这一层后他立刻动了心思。文字可以彻底销毁,但自己完全可以造一些更长久、可留百年千年、至少比人的寿命长许多的东西。他问韩彦直,当年那什么杜牧为什么要给亭子取名叫翠微亭?翠微这两个字什么意思?韩彦直老老实实说,这个词就是青翠山色的意思,诗文里经常用,兴许杜太守在山间流连,看水光山色,一时兴起,就修了一座。韩世忠听了更觉得好,直到几日后从灵隐寺出来,走在山间,他忽而觉得这景致可不也是“青翠山色”!
飞来峰,飞来,这恰恰是个多好的名字啊!他立刻就想好了,就在这里也修个亭子,就给亭子也叫翠微亭,下次再带着韩彦直来写点什么。用着一模一样的名字,仿佛就也是那个人当年走过、留下痕迹的地方。在他不知道多长但一定会很长的又需保守秘密不可说与任何人、又无从知晓任何对方情况、又不知道前路只能一步步摸索开辟的年月里,他可以把秘密、思念、担忧、企盼等说的清说不清的都放在这座亭子里,直到……
直到什么时候呢,韩世忠忍不住一个人放声大笑起来,也许直到自己生命尽头也等不到?这可不能啊,他们虽然连一个誓约都没正式立,但一定都得等到那时候。
哎。
他把驴子拴在亭子边上,小东西很乖,安心低头吃草;他一个人抬步走上去,倚着栏杆坐下。面前的草木足有半人高,亭子里清凉幽静,不远处就是潺潺溪水,下面的灵隐寺若隐若现,香火格外旺,香雾依旧袅袅。从山下的大路上抬头看是看不到这里的,只有恰好走到这里的人才能在峰回路转间陡然看到,爬飞来峰另一侧又有大道,虽然这一侧崎岖小路也能上去,又有多少人会来呢?他有一搭没一搭想着,又想坐在这里有壶酒就更好了,不觉有点心疼那些被自己埋起来的佳酿,转而又想这也不由人,说的比唱的好,谁让自己打心底里对岳飞有愧,对方命在旦夕尚且托了一句话,得了,不但酒要少喝,现下演武场去不得,明儿开始每天绕着西湖跑两圈得了,自己一个人跑也不好,再把家里那几个弓都拉不开的小子拉上……
他想着想着,已经是夕阳西下。灵隐寺传来阵阵诵经声,庄严肃穆;零落几声鸟鸣夹在里面,颇多一分生趣。韩世忠站起身来远眺,更远处的西湖在烟雾中似也依稀可辨,他想起前些时日头一回来庙中上香,他原不信这些的,现在自然也还不信,求神有用还要他们这些人干什么?但听香客们说一句心诚则灵,他还是真心实意求了很多东西,求家人平安,求山河一统,求那位远在千里之外、名字都已经不可被提起的故人能一路顺遂——
他曾专门为岳飞求过一支签,长老问他为何人求,他只说是为故人;问是亲是友,他答是亲亦是友。那支签上写的东西韩世忠当然看不懂,只见一面的中间画着一簇梅花,他问何解,长老只说是好签,又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有凑上来看的总角孩童,才学了几句诗,看到认识的便要读出来,什么“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
他向来听不懂这些诗词,也懒得深究,好签就够了,不好就不信了呗,便一笑置之,随手多给了些香火钱,放下那签自向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