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留家人慢慢乘车走,自己带着一队亲兵快马加鞭直奔鄂州。熟悉又陌生的城门出现在眼前时,已是九月底。
鄂州不似福州四季气候和暖温润,深秋便开始冷意透骨,比当年东京、相州却依旧和暖许多。许是他这几年缠绵病榻或心境使然,即使罩了比他人都厚的棉袍,他犹觉得冷,手指已经冻到青白,控制不住的虚汗又在后颈上淌。
鄂州。
两个大字依旧是他九年前离军时的模样。
那时他刚卸任都统制,在此之前,他屈从于秦桧,先接了王俊的状子给林大声,将共事多年的张宪亲手送上不归路,又在主帅新故后负责弹压鄂州军。接替他的是田师中。他当年走时没有片刻留恋,更不该有、不敢有,于上愧对岳飞,于下更愧对鄂州军所有人。他轻装简从,更不愿叫人送别,白日先叫家人走,夜幕降临时才一个人纵马奔出。鄂州高大的城墙迅速湮没在夜色中,城头灯火阑珊,他直到它真要消弭在视线里,才远远看了最后一眼——树影斑驳,鄂州城墙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正如当时与之后的鄂州军。他们耗了半生心力一手组起来的百战铁军已经迅速地破碎、之后也将继续无声地溃散下去。
他今天依旧没有更多看一眼城墙。
城门口人流如织,士兵百姓都喜气洋洋,恍若绍兴十一年之前的模样,依稀让人产生中间惨烈的一切从未发生、走进这个门就可以回到过去的错觉。
但这当然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切都发生了,当年坐在宣抚司一道共议天下事的同袍,一半已经死于非命;当年的十万铁军,埋骨在临安的,埋骨在城内的,四下流散的,剩下的早已在田师中等人手下退化得不堪一击,起家难、败家易。而他,王贵,他与岳飞,他与所有人,中间横亘着那一念之差的天堑,同样再也回不到从前。
人声嘈杂。他驾马走至城门口,排在一众贩夫走卒后面。
“身份文牒、官凭路引拿出来!”
“我连走两天两夜来看岳相公!这鄂州我十年都再不忍回来,谁想能有今日!”
“我们哥几个前儿可在街头见了,岳相公又如往日整军,亲自沿街查看。可叹这十年让田师中糟蹋成什么样!每日强盗一般四处横行,岳相公到底好手段,这才十天,街上立时全清净了。前晚上我爷娘还叫我把家里的菜蔬拿些送给岳相公。哎,宣抚司大堂都没修,岳相公每日四下忙碌也找不到,亲兵只说不许收,又说他们不是岳相公部伍,是吴相公处暂时借来的,要是收了,回去先被吴相公砍头。”
“那几个到我店里闹事十七八次的家伙如今竟还敢惹事,前几天又造一次孽,我还没告上去,昨儿直接脑袋都挂在当街,晚上赔偿就送来了。”
“那几个满脸横肉的玩意儿么!本就是仗势欺人的地痞流氓,大快人心!”
“这不是当年的老余吗!你当时是个管后勤的头儿吧!后来也走了么?现在也被调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