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痛又愧,喝了药,迷迷糊糊小睡了一两个时辰,只觉周身已似无事。他心里难受,便整好衣冠,想着趁夜深无人出去走动。
纵然往日他对鄂州无比熟悉,十年来各处拆建,这病房又是临时搭的,加上夜色混沌,也分不清究竟在何处。门边本应有值守的士兵,站岗的位子还在,士兵们大约是被喊去有事,现下看不到。
夜风依旧冷入骨髓,他紧了紧系带,见左边有一团火光,还有不高但嘈杂的说话声,也不想去,便信步向黑洞洞的右边走去。
他走过一排屋子。屋内有震天鼾声和隐约说话声,犹是鄂州口音,他放缓脚步细听,却赫然听到自己的名字——
“岳宣抚宽厚,我不宽厚!宣抚要用人、要顾全大局,我又不用!这坎儿我过不去!王贵太尉是可以理解,那我们张太尉又算什么?凭什么被他送去死?”说话的人还带着哭腔,“我当年是张太尉的亲兵头领,当年在镇江,我见太尉最后一面,太尉在囚车上,披枷带锁浑身是血,说话的气都快没了,还安慰我不必跟随——这一幕我年年梦到 ,每个大年夜梦里都是太尉音容笑貌,凭什么?!太尉连个全身都没留下、夫人都在南边故去了!王太尉凭什么依旧回此领兵?”
另一个稍显苍老的声音在絮絮叨叨安慰他。王贵已经听不进去,晃悠悠地继续往前走——对,问得好,自己凭什么?自己凭什么?
树影婆娑,后面也有两个年轻的声音在悄悄说话,竟然说的也是他,一人道:“据说,这王太尉刚来那天被咱家宣抚当头骂了一顿,立时病倒了。”
另一人跺跺脚:“他但凡有点良心,怎么能不无地自容!依我看,虽不是咱本军的事,有甚不可说的!他哪需像那张太尉一样舍命!横竖都是做闲官,便是不能奈何秦老贼、不能改这结局,不点个头能怎么样,好歹尽了给主帅的情分——咱这外人都知道他和岳宣抚起自同乡,三十几年交情,换咱那边,可不就像宣抚和小吴太尉这样亲手足么!咱宣抚这里都没第二个一道起自偏裨的,尚且比他强了百倍。”
“真辱没我们小吴太尉,小吴太尉待兄长什么情分!秦老贼没在咱那边做过手脚么!绍兴十九年那次,事还没半件,小吴太尉都直直说休打他的主意,别说利诱与挑拨,就是以死相挟,自己也宁死不为——他那时正在利州突然染了病,军医们又都不在,最不该说死。”【注1】
“别说咱,就说这鄂州军,洋洋洒洒十万人,当年不也就出了这几个败类——这可是咱宣抚原话。”
……败类,败类。休说在本军,在其他军中,在天下人眼中,自己又算什么?
他继续走,腿又不再受他控制,天边已渐泛白,却更风声呼啸冷意尤甚。他跌跌撞撞向前,走着走着,看前面甚是眼熟,依稀像是当日都统制府的后门。
他晃悠悠地过去,走到近前,才见孤零零一个巨大人影被投在窗上。他突然格外畏惧起来,比昨日更甚的逃避心无孔不入侵袭着,他抬步想跑,腿却像有千斤重;人声入耳,他更再也走不动了。
“循礼。”【注2】
张宪的表字,熟悉的声音。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只要两个字出口他就知道是谁——他恨不得捂住耳朵钻到地里,可他不能,他只能又塑像一般地立在这里听,听这他又不敢面对、又必须面对的声音;这梦魇般无数次在脑海里回响、他却不敢捕捉一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