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里只剩这一句话,他终于强迫自己放弃了继续盯着地板逃避的想法,强迫自己艰难地抬头看向岳飞的眼睛。
岳飞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波澜,只万分平静地直视他,平静得使他更加心惊。
————
王贵跪在灵前。
已经快要日上中天,他从早间长跪至此,看过一个一个熟悉的名字,逐一跪拜上香。
岳飞没有和他讲太多的话,外间已有轻轻扣门声,有人唤着岳宣抚,想必是有事。
岳飞走后他一直跪在这里。近五十年人生的往事终于决堤的洪水般不受控制地全部涌入脑海:
少年时他与岳飞的初见和相识,岳飞在老家第一次成婚时他和徐庆都在旁祝酒,岳云出生时他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兴高采烈地跑去看侄儿,年轻的他们在东京先后遇到的张宪、孙革、于鹏等等,从东京,到大名府,再到辗转南下,傅庆投靠,也颇有一段并肩征战的日子,后来傅庆死在清水亭。中间各地平乱平叛,收复襄阳六郡,加入了许多人,牛皋,董先,杨再兴,从开始的不甚熟悉互相客气谦让,到后来称兄道弟。然后就是绍兴十年的最后一次北伐,最鼎盛,却也是最后的辉煌。郾城外的怯战还历历在目,刚满二十岁的岳云浑身是血一连严肃,让王贵瞬间失神——这是真真正正和他父亲一样的大将风度,战功赫赫经验老道的自己都不可比肩。再然后就是撤军,淮西,收兵权,岳飞回了临安,他坐在了这个都统制府和张宪一起主事,想前路种种,寝食难安,又不得不紧张筹谋。往后的事不必再想,这些年无数次在噩梦里出现,林大声,秦桧,王俊,错漏百出的告首状,他明明可以想到却不愿面对也不愿承认的可能结局,返回鄂州时最后一次遇到的相向而行的张宪——
张宪当时还远远地与他打招呼,还是笑着的。
那些很多年不敢想的细枝末节也都一并走马灯般的闪烁起来。少年时一道习武,在四下漏风的屋子里,盖一床被子抵足谈心,畅谈人生与天下事,那时他就叫岳飞五哥,后来很多年私下一直叫五哥;建炎年间带着不多的部伍流离迁徙之时也曾几度惶恐迷茫,他,岳飞,徐庆,张宪,四个人坐在一起,夜晚一起烤火,互相包扎身上的伤口——那一段时期他们人人都受过几次重伤,大略也很年轻,硬撑几天就敢再上阵厮杀;岳飞建节后大家都纷纷庆贺,白日在人前都说公话,晚间只剩熟悉的老人,私下里还能口无遮拦地说一点未想今日能如此富贵的话,岳飞当日默许他们说这种高兴的玩笑话,却又忍不住蹙眉道,不可贪恋官位与富贵,蒙朝廷器重,更需赤心报国,为国尽忠;众人日常也大多是和睦亲近的,张宪相貌更俊美些,走在鄂州城也不乏年轻女子大方表达爱慕,众人常拿此打趣,张四今日又拒绝了哪家的妹子;牛皋年长他们十多岁,豪爽粗放,却又是个大事小情都能无声顾及的周全人;各家都有了大小孩子,混在一起玩,一起读书习武,见了他们都叔叔伯伯地混着叫,他抱过好多小孩啊,岳飞每一个孩子他都抱过,张宪的每一个孩子他也都抱过,甚至后来岳云都做了父亲,他还抱过他的侄孙。岳云是他们自小看着长大的,活泼开朗,和他们都玩得很好,年龄大了些更出落得一表人才。那些幕僚们不如这些同僚熟,却也一样都很熟悉,于鹏是文武全才,言语犀利;孙革一直是看起来书生气很浓的人,文文弱弱的,长得也清秀,办事却毫不迂腐,众人还怂恿他也学学武艺,到底也先搁一边了;黄纵离军早,在的时候却最是适合谈笑的,机敏促狭……
伴随着滚滚回忆而来的是一捧又一捧热泪,他一道想,一道哭,一道跪在这里一遍遍叩首,膝盖持久酸痛后终于彻底失去了知觉,他依旧恍若不知般一直跪着,跪着,仿佛要把自己跪成一尊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