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年,才七岁的陈佳渡对于死亡还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概念,她不知道为什么放学回来之后自己家里会多出这么多不认识的叔叔伯伯,阿姨婶婶,但孩子天生的敏感让她可以辨认出他们看见自己时眼底的异样,不同以往走在路上碰到陌生人跟自己打招呼时的那样。
这是一个不太舒服的眼神,她那时候还并不知道这个叫做怜悯,其实是善意的。
陈佳渡努力寻找着妈妈的身影,她刚才跟贺江还有一群小朋友在公园里疯玩了一个多小时,现在有点累了,还有点困,想要安淑芝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哼着小曲儿哄她入睡。
她在一堆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中找啊找啊找,好不容易发现被一群大人围在中间的安淑芝,一个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人扶着她的手,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语气几度哽咽说不下去,而安淑芝的眼圈红红的,鼻头也是红红的,像一只小兔子。
陈佳渡还以为妈妈是被人欺负了,一股脑儿钻进她怀里,问爸爸在哪里,她知道要是爸爸在的话,妈妈绝对不会遭受任何一丁点儿欺负的。
但是安淑芝看到她时眼睛却是更加的红了,哑着声音,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却尽量温柔地跟她说爸爸不在这里。
陈佳渡问那爸爸去哪里了,安淑芝回答她说爸爸要出一趟远门。
在陈佳渡的印象中每次陈佑民出远门回来都会给她带很多好吃好玩的,所以她很高兴地答应下来,以为这一次陈佑民出远门回来依旧会给她带漂亮的小裙子和皮鞋。
但随即又有些苦恼地问安淑芝,说爸爸这次出门都没有告诉她呢,难道很急么,连再见都没有说,是不是不打算给她带礼物了呀。
安淑芝再绷不住情绪,泣不成声,留下愣住的陈佳渡被老太太拉走。
她被保护得太好了,用那么天真无邪且充满好奇的眼神,一眨不眨地望向他们,大人们都不敢直视她,不会也不忍心告诉她一个残忍无比的真相,那就是她永远也没有爸爸了。
这一次陈佑民出的远门,远到她们需要用尽这一辈子才可以再次见到他。
陈佳渡这一辈子最后一次和陈佑民见面还是在她正睡得香甜的时候,陈佑民吃完早饭,回答了妻子晚上想吃的菜和水果之后准备去上班,已经走到玄关处的他却仿佛感应到什么,也许是血缘至亲间才会存在那种纽带促使着他重新换上拖鞋折回来,在妻子疑惑的目光中蹑手蹑脚走进女儿的房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还有一句“乖乖佳宝”。
我的乖乖佳宝呀,我的贴心小棉袄。
安淑芝靠在门口装作拈醋地说,他真是恨不得把女儿拴在裤袋上二十四小时带着。
向来感情内敛的陈佑民这次却露出一个不同以往的笑容,将美丽的妻子纳入怀抱并坦率直言她们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存在,如果可以的话,他要在衬衣里缝两个口袋,正好一边装一个,把安淑芝逗得乐个不行,又有些害臊,忙催促他快去上班。
随着那扇门的合上,关于这对少年夫妻这辈子的故事也永久画上了休止符号。
当制药厂的噩耗传回来的时候,安淑芝正在厨房准备晚餐,她煎了一个陈佑民早饭就想吃的糖心蛋,金灿灿的,很嫩,煎得特别好,特别满意,但是想吃的那个人却再也吃不到了,于是后来的每一天她都在埋怨自己为什么那天早上没有煎溏心蛋给他。
火灾现场太过惨烈,不仅埋葬了制药厂员工的数十条性命,连带着两名年轻的消防员也被骇人大火一并吞没,全部尸骨无存。
他们根本不敢让安淑芝去现场看,怕她承受不住倒下,那么陈佳渡又该怎么办呢。
她还这么小,已经没有了爸爸,要是妈妈也不在身边的话,该有多么可怜。
之后几天家里也依旧是每天都有不同的面孔,陈佳渡看见陈佑民的照片在客厅中间高高挂起,虽然是笑着的,但是却是黑白色的,把她高大威武的爸爸照得一点儿也不好看,真的太丑了。
她跑去跟奶奶说,想要最疼爱她的老太太去说服大人们把照片换掉,但是这回老太太没有站在她这边,而是语重心长地拉着她的手说我们佳佳得长大了呀,大人们这么做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大人们做事就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么?
陈佳渡不信,于是趁着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去找贺江,她觉得贺江比自己要大三岁,那么就也是一个比较可靠的小大人了。
但是后者告诉她不可以,不可以把相框拿下来。
她十分疑惑地问为什么,她产生了某种强烈的预感,那就是在大人们那里无法得到的答案,贺江会给她。
事实上贺江自己也是一知半解,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清楚明白地向这个懵懂的小女孩解释死亡这件事情,这个人类穷其一生都在研究的命题,而且他也有点知道周围的大人们都不大希望她知道这个事,尽管这是迟早的事情。
但是陈佳渡的求知欲望实在强烈,出于无奈,贺江只好带她去看自己家里挂着的方慧玲的黑白照,上面的女人笑容温婉,美丽动人,但是对于陈佳渡来讲异常陌生,因为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对方。
贺江有些悲伤地说照片上的人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妈妈。
陈佳渡则是有点傻乎乎的表示自己也没有见过对方呢。
贺江点点头,又说,挂在上面的人就代表着见不到了
听到这里陈佳渡完全愣住了,没有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
什么叫见不到了?
她心里有些无名的惶恐,着急紧张的情绪泛滥开来,却还是固执地问贺江那什么时候才可以见到爸爸呢,贺江回答她永远也见不到了,他轻轻地摸了摸她柔软,沾着一点湿意的头发,冷冰冰地告诉她以后他们都不会见到一个活生生站在面前的陈佑民了。
死亡就是无论陈佳渡什么时候叫爸爸的名字,他都将再也不会给出回应。
就像她养过的小兔子、小乌龟,见不到就是见不到了。
陈佳渡立刻哭了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往下掉,她不能理解,也根本无法理解,一边抽噎着一边竭力解释自己家里还有养小兔子和小乌龟的,贺江说就算她以后养再多的小兔子还有小乌龟,也不会是原来的那一只。
任何被赋予感情的物体都是具有唯一性的,不可被取代,更妄论人。
第一次读懂死亡滋味的陈佳渡在贺江的房间里哭了好久好久,任对方如何哄逗也不管用,回家前她把脸洗得特别干净,尤其是眼圈冲了好几遍的凉水,天真地以为这样安淑芝就不会看出来自己大哭过的迹象。
她回到家,安淑芝还跪在陈佑民的临时灵位边,双目无神,整个人呈现出来非常麻木的状态,她默默走过去,然后静静地陪在妈妈的身边。
安淑芝已经分不出一点精力,由女儿的小手弱弱搭在自己的手上,软绵绵的,温暖的,感受着女儿传递给自己的那么一点点的力量,仿佛可以支撑她肩负起一个家。
由于火灾现场太过惨烈,起因调查了接近一个礼拜,最后归结于新员工操作不当以及工厂消防设施不到位,设备老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