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所有人都告诉他,保家卫国不是非得舞刀弄剑,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文人也是英雄。母亲悄悄地将他枕下的兵书换成了《论语》《中庸》,将案上的木剑换成了笔墨纸砚。
他撕碎了《论语》和《中庸》,扔掉了砚台和笔墨,大闹了一场。
他不信这个邪。
他只相信古人说过话:志之所趋,无远弗届,穷山距海,不能限也。志之所向,无坚不入,锐兵精甲,不能御也。
他将这段话刻在书案上,日夜诵读。
父亲不愿继续教他,他便哀求着伯父教他,他进了伯父的练兵营,和宗族里的其它子弟一起练武。
他比其他人刻苦,也比其他人聪颖,学得总比别人快,常常招人嫉妒。
可他练得越刻苦越容易生病,常常一场大病下来,卧床不起,回到练兵营又跟不上了。
他在鬼门关走过太多趟了,吃的药太多了,药吃多了便犯困,时常昏睡难醒,又时常手脚冰冷,全身颤抖,连杯子都拿不动。
他咬牙坚持着,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异常,越聪明的孩子越爱惜“尊严”二字。
直到有一天,师父将他们的桃木剑换成了青铜剑,他拿不动剑了,出剑的时候手一抖,差点把旁边的从兄谌烁刺伤,他连人带剑,哐当一声跌倒在地。
一阵哄堂大笑。
笑声里有讥讽、嘲弄、奚落,也有……同情……
这笑声萦绕在他耳畔整整三天,他又大病了一场,昏睡了两天两夜。
母亲一直守在他床边,泪水如夜色般凉,打落在他手背上。
醒过来之后,他几乎不能走路,知微和其他仆人轮流背着他到庭院里晒太阳。
太阳很刺眼,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羸弱得像一个刚刚从地牢里爬出来的犯人,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一时看不得阳光。
庭院开满了苍白的杜若花,苍白得像他的脸色,他一开始并不喜欢杜若,总说它“苍白得像鬼”。
母亲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不许他说“鬼”这个字,太不吉利了,让他啐一口重新说。
母亲本不信神佛的,可自从他三岁生了一场大病,被一个僧人从鬼门关救回来,她就开始吃斋念佛了。
京城里的每一个寺庙,寺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她叩拜过的痕迹;寺庙里的每一棵祈愿树上,都挂着她抛的红绫,上面写着:愿我儿谌昔平安康健。
他被阳光晒得皮肤滚烫,但是毫无血色的脸还是苍白如纸。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时而在树上啄食果子,时而扑棱着翅膀飞。
他眯起眼睛,骂了一声:“这些鸟吵死了,害得我心乱得很。”
知微没敢答话,他知道这个时候公子最不高兴,说什么话都不得他喜欢。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睡着了。身子一倒,就瘫倒在杜若花丛中,杜若花瓣便纷纷扬扬落在他脸上、身上。
他休养了将近半年才彻底病愈了,病愈之后,他默不作声地烧掉了所有的兵书,将桃木剑收藏在箱子里,在枕边放上四书五经,书案上整整齐齐地摆上笔墨纸砚。
他微微笑着,对父亲说:“爹,我想要学诗作画。”
这是父亲和母亲一直期待的答案,实际上他们早就踏破铁鞋找到天下最好的先生,要教授他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只差他一个点头答应。
似乎只要他愿意放弃那一个执念,这世间最美好最宝贵的事物,即便上刀山下火海,他们都愿意为他争得。
可只有他知道,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这世间最美好最宝贵的事物,他已经永永远远地失去了。
他日夜守着书案写字画画,深居简出,目不窥园,异常刻苦。
母亲害怕他寂寞,从集市里买了一只活泼的玄凤与他作伴。那只玄凤正是换毛的时候,在书案上跳一下,雪白绒毛便落在画卷上,就像下了一场簌簌的雪。于是他便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簌簌”。
他天赋极高,没过几年,便因为才华出众而名扬天下了。
他背着画篓走遍山川,也跟随父亲去过很多次边关。
与保卫疆土的将士不同,他去边关是为了画画的,一笔一画,细致勾勒,将边关的秀丽景色、风土人情融入画中。
他没想到有一天,他笔下的山川可以让陛下在坛渊之盟前改变主意,保护住边关四郡。
人们都说,这样一幅画,比千军万马都有用。
或许,这正印证了他在很多年前听到的话,保家卫国不是非得舞刀弄剑,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文人也是英雄。
他似乎释怀了,只是看到策马奔腾而过的谌烁,也会恍惚一下,拿着画笔的手停住了。
他的从兄,幼时和他一起在练兵营训练,经常因为偷懒而被师父责罚,但他现在已经是军中的少帅了。
少帅武艺高强,策马奔腾时,英姿飒爽,万分潇洒。
他总忍不住想,这就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小孩,最想要成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