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响了几遭,迎来天明。不见前些日的暑热,这日是一个难得的舒爽天气,微风习习。阖府上下早早就起来洒扫庭除,辨明也站在颓圮的清尘殿前盯着忙碌的工匠,到处是散落的瓦砾,还泛着焦土味道。
见守夜的小厮几次通传,说是王爷仍沉沉睡着,林涧寒便按捺住心思,和同封清月一起,有条不紊地将这王府打点妥当。主仆忙得热火朝天时,思慎大人却在庄子上躲懒。他身着便服,只身一人,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老神在在地四处闲逛。那日王爷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小厮因着避痘祸,远远地被遣送到别院去了,昨日因着王爷病情痊愈才得以放还回府。但王爷一直沉沉睡着,他亦是不敢烦扰,便求到自己的头上,将此事全盘托付而出。
原来这个叫季清机的孩童祖父名曰于攀,因前朝战乱纷争不断继而避祸在此,以耕种为生。后来皇四子弘虔就封江南,机缘巧合下变成了王府的佃户,以种茶为业。于攀妻子早逝,只留下独子于大年,父子俩相依为命。大年长至启蒙年岁,因家境贫寒无从读书,又不愿像着父亲一样侍弄土地,便随着武馆的师傅学了一身好本事,回到庄园后以打猎为生,生活条件这才有了起色。后来,大年与季静翕成婚,两人夫唱妇随,育有一子,名曰清机。只是好景不长,于大年打猎时再无影踪,刚有起色的于家家境一落千丈。从此,只余季静翕一边守着季清机辛苦过活,一边又要照顾年迈多病的公爹,忍受着生活的艰辛。尽管家徒四壁,季静翕却仍存傲气,也未想着再嫁,只想一心将季清机抚养成人。
后来,季清机稍长了些,于家家境却仍是不富裕,支撑一家三口的吃住已是勉强,更遑论家中若有几个铜板都给了药铺了。眼见着季清机年岁渐渐大了,已过了启蒙的年岁,若是再耽搁几年,怕是再无读书的心思了。季静翕便与于攀商量着,想着街坊四邻先借些财物,凑够这束脩六礼,将季清机送去学堂才是要紧事,只是凑来凑去,这六礼却总是少了“谢师”这一礼。于攀冥思苦想许久,是否有什么赚钱的法子。无意间听狗蛋他二娘说他家男人因做农活时失足滚落,因有着一个能在王府跟前说上话的亲戚,便七拐八拐地求到了王爷那处。王爷那时身子不爽利,便是穆大人代办的,不仅宽慰了她许久,还给了抚恤的银两,虽然不多吧,但至少医病是绰绰有余了。
于攀走南闯北那么多年,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听到狗蛋的娘这么说,心思便活络了起来,就要拿着那罐仅余的茶叶带季清机前去王府,却没料想当时的弘虔一门心思扑在女人身上,自是不会对这些事情太过上心,草草打发也就是了。幸而季清机与弘虔曾有一面之缘,这才牵扯出思慎便服前来庄子一事。
思慎闲逛时,头顶硕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让人看不清长相。正值酷暑虽有微风,较先前舒爽了不少,却依旧闷热。思慎捡着浓荫不急也不躁,难得王爷没有使唤自己安排别的活计,他也乐得自在,去赏看些田园风光。思慎边走边望,正巧遇见有几个老叟正在村口闲话。思慎见此,便停下了脚步,不经意地蹭到一名正在瞌睡的老叟身边坐下。
老叟皆是这庄子上的佃农,周日里不过是围着那几亩薄田打转。今日亦是如往常一般,天还未明便去了田里,捡着中午休歇的空当,几户人家便坐在地头闲谈。思慎竖着耳朵,仔细地听着。
庄户人家的闲话并未有太多深奥晦涩的东西,左不过就是家长里短地胡侃。思慎听着,还不住地附和着,不时地点头,顺带着从怀里掏出用盐焙炒的牙果旁若无人地磕了起来。旁边的老叟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有些好奇起来。思慎倒也也大方,从怀里掏出几把剩余的,给这些人也都分了起来。这些人唠得更起劲了,思慎什么话似乎都能插一嘴,只是在不经意间稍稍提了下这里的私塾,一位略微瘦削的老人便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将季家的事说了个彻底。思慎将这些与自己所得之情况稍加对比,便在心中有了分寸。趁着不经意间悄悄溜走,待有人发现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略有些古怪的年轻人虽是看上去好相与,但却让人摸不清楚虚实。
说回王府。林涧寒和封清月见看守的小厮来报说王爷已起身,便联袂翩然而至。待两人到来之时,弘虔正在用一碗粳米牛乳粥,经过这么久的折腾,弘虔虽是想要遵照李御医嘱咐好生休养但却总是劳心伤神,这次一病更是亏了元气,林涧寒与封清月见到的更是大病初愈,形销骨立的弘虔。两人见了礼,封清月见到起身的弘虔,一偏头忍不住滚下泪来。林涧寒轻轻拍了拍封清月垂在身侧的手,以示安慰。
弘虔敏锐地观察到了两人亲昵的小动作,正兀自有些纳罕这两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见到落泪的封清月,却还是忍不住心下一酸。暖暖这么多年来跟在自己身旁,为她操持打点府内事。她却流连于绮罗楼,甘愿醉倒在另一个女子身侧。后来她冒险告知对方自己的女子身份,却没想到清月又是那般坦然接受了一切。后来金殿宴饮她求皇兄赐婚,本应是王府唯一主母的她却又被林逋请旨赐婚断了念想。再后来,这许多日子,她却是依旧像往常那般,妥帖地打点王府与绮罗楼的账目。她兵行险招去往越城一遭,心中慨叹非常,又兼有皇兄微服私访烟儿受困一事,让弘虔更是疲惫异常。这一桩桩一件件耗空了她许多气力,很多时候难免冷落了暖暖,而暖暖却仍旧像着自己取给她的爱称一般,如旭日一般不焦也不恼,只是默默地温暖着弘虔日渐泛空的心。
“快免礼罢。这恁早的工夫,本王之爱妃怎得无故落泪?”弘虔起身,左右手各牵着两位妃子,调笑着落座。
封清月也知道自己失仪了,两颊飞上酡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抚了抚鬓发。林涧寒见这颇有些蜜里调油的情态,也难得地有些捻酸起来:
“王爷既然得佳人在怀,那妾身就先行告退了。”弘虔见林涧寒起身就要行礼,又怎会放人轻易离去,轻轻拽过林涧寒的衣袖,笑着道:
“这饭房的厨子差事当得愈发不济了。本王怎么尝着这粳米粥酸味犹甚呢。”
林涧寒被这么一调笑,也有些不好意思。林涧寒与封清月陪着弘虔用了些早膳,说了许多闲话,两女见弘虔虽是仍有病态,但精神尚可,也略略定下了心。早膳用毕,三人四散。林涧寒需召长史官问话,封清月有绮罗楼账目要忙,至于弘虔,瞧着天色尚可,想去府内闲逛逛散散病气。
思慎虽然对田园之乐有些流连,却仍是得了消息清楚了关于季家的事情后第一时间向弘虔汇报。弘虔身子仍是有些发软,并未站立太久便让人搀着坐在了亭内,屏退左右听思慎讲述关于季家的始末。听完,弘虔默然不语,良久,开口道:
“你瞧着去办吧。有个度就行。烟儿那边如何了?”思慎垂首回复,说是一切已经安顿妥当,只是罗姑娘的病情尚未有大的好转,李御医只说“心病还需心药”。
弘虔摇摇头,说:
“这籍贯文书你且送去给她罢。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回府内与辨明一道好好陪陪自家娘子。”思慎接过文书,有些不可置信。一旦这文书真是许给了罗姑娘,两人之间真真就无半点瓜葛了。但王爷发话,思慎不敢不从,小心翼翼接过文书揣入怀中,告退去办事了。
弘虔望着高高的府墙,默然片刻,才慢慢缓步在后花园走了走。
罗绮烟从思慎手中接过文书,先是不可置信,接着难免有些落寞,只是面上未露悲戚之态,神色一如往常,只问思慎:
“他的病情,可已无碍?”思慎看这两个人磨磨折折,行至如今就要陌路,但他一个外臣,自是不好置喙太多,只是据实以告:
“王爷身子一向不大好,成年里汤药不断。昨夜清尘殿走水王爷受惊,又兼痘疹耗费元气颇甚。怕是有些日子不能爽利了。”
罗绮烟蹙了蹙眉头,亦是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念头陡至心头,觉得这么混着过下去也很好。前些日子她与弘虔不欢而散后,她想过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是无奈当年她自阴差阳错进入西言楼,入了贱籍,再难脱身。再后来承蒙弘虔施以援手,在绮罗楼里名动江南,却仍是贱籍之身。因此当弘虔说让她离开绮罗楼时,她不是没曾想过,只是三番五次,却未有脱籍文书在手。而今这脱籍文书真的拿在手里,罗绮烟却觉得有些悲上心头。
只是如今,她又有什么立场去关心那人呢?
这日后,弘虔便退拒了一切繁冗事务,将后院交由王妃与侧妃打理。给思慎放了休沐假,让辨明暗地里忙着将绮罗楼更名之事,毕竟怎么来说,当朝要员与青.楼勾连甚深总归不是什么好名声。她则是浮生偷闲,卸下这些担子,独自躲在王府里,要么召几个伶官,听闲散曲子,要么就唤几个舞姬来,跳当下明城最时兴的舞蹈。她呢,因着李御医不许饮酒,也是难得的听劝,拈着茶杯,醉眼朦胧地欣赏着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色——那茶杯里的茶水,早被弘虔命人换成了东阳佳酿。
王府内一片祥和,但绮罗楼里的罗绮烟却是颇为纠结。前路茫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比谁都懂得这个道理,真是离开了,她又该将如何呢?而她与纠葛的那人,又将如何呢?辨明不善言辞,王爷让他去处理绮罗楼的事情他也不急,慢慢悠悠地借着天色去绮罗楼与夏溪商讨更名的事情。王爷的意思是他们几人慢慢退出绮罗楼的明面经营,只在暗地里操控绮罗楼,这其中的细枝末节更是不必多提,让人烦不胜烦。许多日子,辨明都是趁着夜色悄悄溜进绮罗楼,再在天亮解除宵禁前赶回穆府。对于罗绮烟的踟蹰,辨明不语,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罗绮烟难以下定决心就这么绝然离去,辨明自是不会催促。回府后,将这件事与难能休沐在家的兄长一提,思慎也是觉得有些棘手。往些时候都是王爷剃头挑子一头热,拼命地去烧冷灶,眼见着有点起色王爷却又倦了累了,留着罗姑娘一个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辨明不知道自家兄长的心思已经七拐八绕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是无奈地摇头,有些垂头丧气:
“哥,你可得设法帮帮罗姑娘。不然你弟媳又要同我不乐了。”思慎又何尝不明白这穆府与罗姑娘的纠葛,只是历经那么多是是非非,王爷已萌生了退意,即便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又能如何呢?
“等等看吧。找个契机将罗姑娘接进府里一趟,让她们姊妹两人好好劝劝她,或许事情还有转机也说不定。”思慎对于完全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呆头鹅弟弟也是颇为无奈,长叹口气,说道。
辨明懵懵懂懂地回了自己的卧房,见到的果然是同自己一脸不快的娘子。正哀叹为什么王爷求取喜欢的姑娘会波及到自己一个兢兢业业当差的小侍卫身上,却不想静志已经抱了床被褥丢给一脸带呆愣愣的辨明:
“夫君当差忙碌一日,还望早日休歇吧。”辨明欲哭无泪,知道这是因办事不力,被娘子迁怒了,只好三步一回头地抱着被子前去书房孤身一人睡下。
次日辨明无甚要事,昨日便已经遣人去王府向弘虔告了假。却不知,昨日思慎口中的“转机”来得飞快。翌日王府的良医所内的府医前来为静闲静志两人诊脉,说是静闲这些日子身子总是发沉,进食也多是觉得食之无味。思慎听闻门房小厮通传,觉得甚是不满,收起平日里的好脾气,瞟了一眼正在布菜的侍女,问道:
“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当差的,夫人脾胃不适,还弄这些油腻腻的饭菜?”思慎一直都知道,因着静闲和静志的身份,自己和辨明又长年不在府内,有些下人一直在嚼舌根,毕竟他难得休沐在家,就有不少风言风语传到了自己耳朵里。
伺候的婢女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大人突然发火,赶忙跪在地上磕头认错。思慎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