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生龙活虎往嘴里塞着鸡腿,不顾嘴边流油,随口问道:“王爷,您可终于想起来问盐价的事了,我听说皇上是命你查盐,您怎么来了却专注问匪呢?”
秦晔神色懒散的靠着椅背,不紧不慢的解释:“蜀地一贯多山匪,但在五年前,此地的民生仍能维持,尤长风上任第二年,各县山匪总数超过三万,此时盐价开始持续走高,再一年,老百姓逐渐吃不起官盐,开始选择价格更为低廉的私盐,到如今,土匪的总数与盐价的上涨起起伏伏,但只要土匪人数大涨,盐价也必定大涨。”
他说的明了,岑湘听了不由有些吃惊,三万山匪,是足以组建一个军队的数量,而盐价又与这土匪的数量共生,并随之高涨。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纵容山匪的扩张,并借此操控盐价?”
岑湘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怎么可能,他只是一州太守,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原先也只是怀疑,但王幼时特地将这些年山匪的上涨人数浑水摸鱼匀到了尤长风上任之前,恰好印证了我的猜测。”
“尤长风能从汇京的员外郎直升太守,背后必有人襄助。”
“难道是他背后的人唆使他这么干的?”徐子斜嘟哝道。
秦晔不置可否。
岑湘又道:“可乞巧时皇上问起盐务,太子和睿王都指出是赋税太重,才导致盐价虚高。”
“同样的税收,蜀中向来盐茶两道并进,但于茶事方面这两年却没有半分变化。即便要把罪责全部推到税收上,其余各州也不乏税务繁重的,却没闹到这个地步,太子和三哥又如何会关心这些,盖因乞巧前一天的晚上,王幼时请求查盐的奏折递到了御案前,秦悬若一早便知道父皇要拿此事做文章,借你祖父的东风继续获得父皇赏识罢了。”
岑湘安静的听着,心中却忽然有些唏嘘,原来当初秦悬若在大殿上的侃侃而谈不过是未知全貌的胡言,若不是睿王借这事做文章,也许自己此刻还承欢父母膝下。
她沉默片刻,问:“那你知道尤太守背后的人是谁吗?”
秦晔摇了摇头:“我若知道,也不必大费周折亲自跑一趟了。”
徐子斜从丁令德手底下抢到最后一个鸡腿,问:“那殿下召集了盐商们,准备对他们做些什么?”
秦晔从外头回来有一阵了,而此时屋内炉火正旺,他脱了大氅,里头穿的少,借着明明灭灭的火光,他偏头弯唇笑了笑,岑湘总觉得那笑不怀好意:“雁过拔毛,总要收点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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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蜀中的大小盐商们齐聚在官署正厅之中。
岑湘原本没兴趣凑这个热闹,但又想知道秦晔究竟是如何雁过拔毛的,加之最近寻找姜问药收效甚微,思索一番,便再次打扮成侍女模样,跟上秦晔一道去了。
他们是踩着点到官署大院的,饶是如此,几人还是又在里头等候了半个时辰,盐商们才算来齐。
人是到齐了,但脸上的神色不见半分畏惧,满是敷衍,还带着些一早被人惊醒了美梦后的不耐烦,有些闲散盐商的看见相熟的同伴甚至还打起了招呼。
“王爷,人齐了。”
蜀地大大小小的盐商齐聚一堂,而秦晔坐在太师椅上,迟迟没有说话。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绸缎长袍,衣衫熨的平整,更显他高大挺拔,领口处金色的暗纹勾勒出他犀利而冷峻的面容。
岑湘这些日子与他相处多了,总是忘记他也是个身份尊贵的皇子,这时在看他,才发觉他似乎天然有种奇特的本事,能够将自己身上的气势收放自如,平日里,只要不开口,他便是一个气质清冷眉目如画的绝世高手,若是他冷不丁给人刺挠两句,便要给这形象扣上几分,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一路走来,她对他的防备心越来越轻了,有些时候,她甚至能在他身上感受到邻家兄长一般的温和。
她觉得自己这个念头极为荒谬,但同时也毫不怀疑,若是他想,还能将周身的气势完完全全隐匿起来,低调而不引人注目,大概他儿时便是这样将自己蛰伏在宫中的吧。
但此时此刻,他只是静静的坐着,便隐隐显露出了一种不怒自威的上位者的气势,这样的威慑力压得众人都喘不过气来。
沉默的氛围持续了一阵,在场的盐商们终于被他那阴恻恻的气息所镇住,渐渐收了嘈杂之声,场内安静下来,众人都屏息等着秦晔的发言。
秦晔见厅堂里不再喧嚷,终于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润喉,而后缓缓起身,语声不轻不重的砸在众人的耳中:“雪后初霁,今日难得风和日暖,蜀地盐价涨了这些年,那今年的赀选也该交了罢。”
赀选,即税收之外,商贾与一些小官们每年每年向大胤捐输助饷的银两,这个捐输的数额通常没有具体的要求,但超过万两的,都会被记录在册,朝廷也会有相应的嘉奖,更不乏大量以捐输赀选卖官鬻爵的人。
盐商们怕是早便做好了他疾言厉色斥责他们并问调盐价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他上来便开门见山的要钱。
如此简单粗暴,惊掉了众人的下巴。
为首的几各盐商迅速交换了眼神。
“这这这……”其中一个身穿金钱蟒袍的富态男子结巴道:“王爷,这盐价确实涨了,可这些年卖出去的官盐也少了,盐收合往年是不差的,这不是年初才交过捐输,哪有再交的道理?”
此话一出,剩下的盐商也纷纷附和。
秦晔道:“今时不同往日,想必诸位都知道,几个月前柳尔寻大人在运送蜀中税银的路上被劫,全家老小惨遭屠戮,柳大人强抑悲痛将消息和线索送回了京,但即便父王如何安抚,柳大人孑然一身又办砸了差事,最终含恨自戕。”
那蟒袍盐商又道:“柳大人之死确实令人叹息,但……”
还没等他说完,秦晔便直接打断了他:“事情发生在蜀地,在场各位皆食此中之碌,说到底此事与你们也脱不开干系,朝廷与你们盐引通商,诸位却趁蜀中匪患严重时坐地起价……”
“王爷,话可不能这么说,”岑湘正感叹于他扣帽子水平之一流时,那个迟了小半个时辰才姗姗来迟的较为年长的盐商急忙上前说道,“我们哪里是坐地起价,我们也是没办法啊王爷,从前蜀中的官盐,一半是蜀地自制的井盐,一半是各地运来的海盐,可这些年土匪横行,外地运来的盐多半被匪徒劫走,漕运也被一些嗜血的江湖人把守,尤其是那些温酒山庄的□□人士,想要去接应的盐商还得给他们一笔过路费才能将自家的盐取回来,虽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我们盐商也是人,也得吃上饭不是,王爷有气何苦朝我们撒?”
秦晔定睛看向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集东何思源。”
“何老板,”秦晔听了他方才的话,脸色一变,面上满是诚恳,“非我拿你们盐商开刀,实是前方战事吃紧,霍将军刚平定了萨达,便又要出征戗犀,可这个节骨眼上丢了税银,朝廷有了亏空,而蜀地离戗犀最近,于情于理,无论是后方的战士,还是惨死的柳家,你们都应给个交代,匪徒本王是必然会剿的,只是眼下,临行前父皇命本王收齐八十万两的捐纳,本王总要有个交代,今日诸位齐聚于此,择日不如撞日,我也不为难各位,诸位今日只需凑齐三十万两,填了柳大人这部分的亏空,本王便既往不咎。”
说来说去,一番以退为进,最终还是强势的向人要钱,捐输本属自愿,捐多少也都是情分不是本分,可他话里话外简直将这事当做理所应当。
平白被这样当冤大头宰,盐商们哪里肯干,开始轮番诉苦:“王爷,官盐卖不出去,我们也没办法呀,这些日子入不敷出,我头发都熬白了许多,若是有能力报效国家,我们又何乐不为,这款项我们是当真没法交上啊。”
“是啊是啊,王爷,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年幼妻儿,家中都指着我吃饭呢,您这狮子大开口,我们一家老小便都完了呀。”
“没错,在下前些日子摔伤了腿,但在下家中如今都揭不开锅,更不敢请大夫医治。”
……
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倒苦水,秦晔只是冷哼一声,淡淡道:“都哭穷,你们没钱,朝廷没钱,百姓没钱,边关将士更没有钱,那么钱去哪儿了?”
“何老板,我刚来蜀地,尤大人便带我去了何月楼,还在我面前为你美言,那何月楼是何老板名下吧,”他说着又转向另一边那个蟒袍的商人,“靖水沈德昌。”
那人没想到秦晔竟知道自己,呆滞了片刻才回应道:“是,是。”
“那日酒楼里的姑娘是你安排的吧,上有八十老母是真,年幼妻儿也是真,因为你的正妻年前才去世,便又娶了个花季少女续弦,更别提还有几房的姨娘了。”
那沈德昌听完此言,额头上的汗水不禁流了下来,他望向尤长风,怀疑是他出卖了自己,然而对方的神色也隐隐透露些惊慌来。
秦晔并不给他们眼神交换信息的时间,薄唇丝毫没有停歇,一字一句给先前抱怨的盐商们清算着:“还有你,澎州的冯老板,是澎州不够富裕吗?跑来蜀地分这一杯羹?你的腿伤了,那是你前日打马球打的,你打的是马球吗?旁人骑马,你骑着瘦弱的奴才自己摔了下去,你那是没钱看大夫吗?你是找了几个大夫,手法不顺你的心,便都给喝退了,在场诸位若是揭不开锅,天底下就没有人吃得上饭了。”
原来他这空闲的五日,都在调查这几位盐商的背景,所以一早便知道他们不过是装模作样想要赖下这份赀选。
他这一番话下来,盐商们很是哑口无言了一阵子,最后还是何思源老谋深算,压抑着怒火道:“王爷,几十万两捐输可不是小数目,这些钱都是诸位盐商的本钱,一旦被征去交了赀选,我们便无法进货招工,也无法将盐运往各处引岸,如此一来,日后的蜀地盐业还如何维持?若是王爷能够将山上的盗匪,山下的私盐贩子都抓来,或是将那些温酒山庄的江湖人马给铲除了,让他们今后别在漕运上动手脚,于我们这些盐商以一点便利,我们才能为您办事啊。”
他语带不满,但说的话合情合理,可秦晔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何老板哪里的话,区区几十万两,光您那酒楼每月收支便有十万两了吧,从前尤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你们盐商私营别的产业,如今你却告诉我出不起这平摊下来几万两的捐输。”
“这……”何思源犹待解释,秦晔却已不想与他们多话,他今日虽是有备而来,可寻常也不爱翻来覆去与人饶舌,忍耐至今已至不耐,他眉头紧锁,面色阴沉,目光毫无顾忌的扫了一圈在场众人,仿佛要用眼神压倒众人,最后语声不容置喙地道:“行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暂且只收三十万两,具体如何分配诸位老板可自行商量,过两日本王自会派人将你们的赀选款项一一记下,山匪盐贩本王日后也自会追查,待我剿匪归来,希望能看到诸位已经将八十万两都交齐了。”
他临了撂下的这句话,便更让人难以承受了,那何思源的意思是剿了匪,才能交上秦晔先前所说的三十万两,但他语间却坐地起价,要让他们将八十万两都交齐了。偏偏他说完这话,人已经走了,不给他们半点商量的余地,只留下一屋的盐商怨声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