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在雪景中用膳,倒是别有一番景致呢!”庾昭不禁喝了一口酒。
“这有什么的,我阿父攻下西凉国都就是在大雪天。当时他就在西凉皇城里痛饮了一场,被俘的国君都要给他斟酒喝。”桓卿似乎生怕旁人不晓得桓温大将军的功绩,偏要此时接过话头炫耀一番。
这话果然引起了庾昭的反感。她冲着桓卿翻了个白眼:“不知道的还以为西凉是你打下来的呢!”
桓卿脸瞬间涨红:“你!”
庾昭却不以为意:“我倒是听说,桓大将军攻破西凉后,带回一妙龄女子,说是西凉公主李氏。那容貌身段,整个会稽恐也找不出几个。”
桓卿的脸色瞬间变了。这位西凉公主是桓家最忌讳的话题。每每提起,母亲就会发好大的火。以至于她现在在母亲面前连李字都说不得。
“我家家事,岂是你可以随意编排的。”桓卿站起来吼道。
“是你先提的。”庾昭耸耸肩,自顾自斟了一杯酒灌下去。
庾昭在吵嘴方面向来无人能敌。尤其是面对桓卿,她更是有种独孤求败的无趣感。
“没意思,三两句就噎住了。下次练练嘴皮子再来找我吵架吧。”庾昭战胜后,又出言挑衅道。
郗道茂捂嘴轻笑,桓卿则是彻底噤了声。
刚刚一直坐山观虎斗的谢道韫此时悠悠开口:“诸位妹妹难得聚在一处,不如共饮一杯?”
说着,她先喝下了自己杯中的酒。放下酒杯时,谢道韫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恰巧被郗道茂捕捉到了。
她有些好奇,从今日一进门郗道茂便觉得谢道韫似乎有些不一样。就在刚刚,她才确定了,原是她今日的眼睛里,总是载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谢家近来发生了什么事?郗道茂不解,转头给了谢道粲一个眼神。
于是趁着酒酣之际,谢道粲带着庾昭和郗道茂溜出了席面。
“今日我见道韫阿姊心绪不佳,是出了什么事吗?”郗道茂对好友直言不讳道。
谢道粲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你恐怕还不知道,长姊定亲了。”
“啊?”郗道茂确实惊了一下,“是谁家的郎君?”
谢道粲为难地开口:“琅琊王氏,王凝之。”
“王家二郎?”郗道茂的语气出卖了她。随即她又觉得这样不礼貌,于是补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谢道粲握住了她的手:“我明白,我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是这样的语气。”
“那位王二郎平日里沉迷五斗米教,对官场之事更是不闻不问。我长姊如此才情相貌,与他怎会相配!”谢道粲愤愤道。
三人挽着手在院子里散步,没一会儿就听身后传来了尖锐的女声。庾昭讶异地扭头,就见桓卿的裙摆被灌木勾住,她奋力拽着裙子,却怎么也甩不开那丛灌木。
庾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桓卿闻声却皱起了眉头:“你笑话我?”
庾昭抱臂看向她:“笑话你又怎样?”
谢道粲挽着郗道茂离开时,身后依然断断续续地传来二人的吵闹声。谢道粲宠溺地摇摇头:“这个昭昭,永远能噎得人说不出话。”
郗道茂笑着叹了一口气:“不怪昭昭总要和她过不去。”
“是啊,”谢道粲随即道,“庾家本是外戚,依着庾皇后起家,立下了不少军功。可一场叛乱过后,庾家元气大伤,兵权也流落桓家之手。”
郗道茂的手不禁攥紧了些。庾家的旧事,未必不会在郗家身上重演。
她低头掩藏住了自己的情绪,同谢道粲往后院散去。石子路旁种满了翠竹,时值冬日依然青葱。残雪分散在林间,影影绰绰映着灯火。走着走着,睫毛上忽然又落上了新雪,再一抬头,只见天空纷纷扬扬,又是一场柳絮雪。
“带你看看你的院子。”谢家为各位贵女准备好了院子,供大家今夜居住。谢道粲见暮雪已至,便提议先带郗道茂去她的院子休息。
二人信步走到一道垂花门前,谢道粲挥挥手,身后的下人便将门推开。院中寂静无声,房间里亮着烛火,看上去格外温暖。二人牵着手进去,落座后,谢道粲吩咐她的侍女去寻庾昭。
二人便围在炉火旁说起了闲话。
“上元夜的事你可见了?”谢道粲听闻那夜庙会上,王家绣房的一位绣娘当街和一位贵公子吵起来了。
郗道茂点点头:“听说是山阴贺家的郎君。”
“山阴贺家?”谢道粲听到这里,面色不禁一红。
“是贺家那位郎君?”她追问道。
郗道茂却觉得好友今日有些反常:“我记得你与贺家没什么往来,怎得今日对他家之事如此关注?”
谢道粲觉得自己的脸颊在烧。她急忙用手捂住,抿嘴低头道:“就是随便问问。”
郗道茂不明所以,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是嫡次子贺济。”
听到这个答案,谢道粲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她一抬眼,就对上了郗道茂探寻的眼神。
“你不对劲。”郗道茂一针见血道。
谢道粲忙别过头去:“有吗?”
郗道茂抬手托住了自己的下巴,玩味地盯着谢道粲:“你脸红什么?”
谢道粲别着头打了她一下:“我哪有。”
郗道茂用鼻音发出了一声反问:“嗯?”
谢道粲禁不住压力,举手投降道:“好了好了,我都交代。”
于是她将买灯时遇见贺家大郎的事如实告诉了郗道茂。
听完后,郗道茂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除了贺家大郎外,她还在担心自己的兄长。
“到手的嫂嫂就这么飞了?”郗道茂在心里暗道。
谢道粲并不知她的内心动态,说罢摇着郗道茂的手撒娇道:“我只同你一个人讲了,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郗道茂知道事态的严重性,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
“只是,你阿娘能同意你与贺家?”郗道茂未将话说完,谢道粲已能理解她的意思。
“且看长姊便能知晓,母亲择婿向来只看门第。贺郎君……哪怕再人品贵重,单凭门第方面,是断断入不得母亲的眼。”谢道粲失落地看向桌上的烛台,蜡烛落下一滴泪。
郗道茂却也跟着陷入了沉思。一边是好友,一边是兄长。此时她心里的矛盾程度不亚于谢道粲。
只是二人想来想去,忽然意识到她们两个似乎都是做不了主的人。
既然这样,那干嘛徒生烦恼呢?想开后,二人吩咐人在廊下烤起了肉。
庾昭闻着味道进来,看到好友们围在炉前,烤肉冒着香气与白烟。
“好哇,你们背着我吃独食。”庾昭小跑两步,挤到了二人中间坐下。三人又恢复了嬉笑,一齐等肉烤熟。
另一边,谢道韫亦站在雪地之中,擦拭着她心爱的长剑。
遥想当年,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她与阿弟坐在门前看着雪。叔父喝着一盏酒,放下酒杯时,慈爱地问道:“你们看今日的雪像什么?”
谢道韫没有说话,听着阿弟先开口回道:“撒盐空中差可拟。”
谢道韫抬头,见雪渐渐紧了,雪花也比刚刚大了不少。于是她接上一句:“如今该是‘为若柳絮因风起’了。”
叔父哈哈笑着:“你们二人,一个在说小雪,一个在说大雪。”
可话音未落,他便走到门边,抬头看向天空:“可世间万物,不正是这样瞬息万变吗?”
谢道韫结束回忆时,手上的剑法也练至最后一招。她利落的收剑,侧头便见谢玄不知何时到来,此时正立在门边。
“阿姊。”
谢道韫稳步向他走去:“你怎得这时候来了?”
谢玄面色凝重,回复着谢道韫的话:“城中闹起流民乱了。”
谢道韫默住了,手中把玩着长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而后她忽然轻笑一声:“好啊,正巧没有理由叫各家郎君过来,这下理由却送上门来了。”
“你立刻向各家传递消息,让他们派人来保护山庄里的女郎。”谢道韫吩咐道。
“另外,派人守在山庄外围。天亮之前,绝不能有流民靠近这里。”
自司马氏南渡后,流民便一直是困扰社会稳定的重要因素。乱世之中,流民结成帮派,攻入城郭,劫掠富户。有组织有纪律者,便乘势形成军队力量,如郗家手中的京口军,趁着战争收编至军队,成为保护国家的有生力量;但更多时候,它们处于无组织无纪律的状态,肆意烧杀抢掠,威胁城郭的安定。
有鉴于此,各家在收到消息后,纷纷派出家中郎君前往落梅山庄。
就在各家快马加鞭之时,落梅山庄外亦藏有另一批黑暗势力。面具男此时正蹲在山庄后山的竹林间,观察着山庄的每一个角落。
“你确定郗家姑娘在西北角的那个院子?”面具男观察了许久后问道。
下属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亲眼看着郗家姑娘和另一位漂亮姑娘进了院子,绝不会有错。”
“谁问你漂不漂亮了!”面具男敲了他的脑袋一下。
属下却会错了意,接着道:“当然,没有郗家姑娘漂亮。”
面具男见他油盐不进,又给了他一拳:“我都不准备用美男计了!”
属下被敲疼了,捂着头回道:“是!今夜就让郗家姑娘见识见识咱们大燕男儿的厉害。”
面具男无奈地补充道:“把人绑来就行,别伤着她。不然不好和郗昙谈条件。”
由于时间紧迫,他们只能以绑架郗道茂来威胁郗昙交出部署图。
属下又坚定地回复道:“明白!”
说着,他一路小跑下了山。
面具男看着他奔跑的身影,心里充满了不安。他总觉得自己这个下属拥有着搞砸一切事情的能力。
然而,他的担心并不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