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落梅山庄
次日风停雪静,郗家上下忙碌着为主君打点出征的行装。然雪地难行,圣上考虑到会稽的情况,特准郗昙晚两日出征。
郗道茂也随着母亲傅氏检查着箱笼。
“北地苦寒,父亲的冬衣可带够了?”郗道茂翻了翻衣柜,又收拾出一件大氅。
傅氏瞥了一眼,将大氅一并塞进了箱子里:“这件也带上吧。”
郗昙咳了两声,载着落雪迈进了温暖的房间。
“你们两个,别什么都往行囊里塞。我是去打仗,不是去游山。”郗昙说着,又咳了几声。
“父亲的咳疾还不见好,圣上也真是的,为何偏要此时派您出征。”郗道茂抱怨了一声,扶着郗昙坐在了炭火旁。
郗昙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慎言:“军机不等人,岂能因我一己私欲而延误军机。”
“不是还有谢万将军吗?”郗道茂不解。
郗昙扫视一圈,见房中都是心腹,便也不再瞒她:“圣上有意让谢家接手京口军。若此战我不参与,恐怕你祖父戎马半生积攒下的京口军便尽数归于谢家了!”
郗道茂听罢,觉得身上一寒。儿时,她便常听父亲讲祖父的过去。祖父郗鉴乃流民帅起家,在司马睿仓惶南渡之际,于京口建立起武装,以守长江天险为己任,半生都在征战。如今祖父虽去,但京口军的威慑仍然存在。它是郗家的象征,亦是北方不敢南犯的最关键原因。
“京口军乃郗家一手建立的,圣上为何要将它白白送与谢家?”郗道茂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已经明白了答案。
京口军交给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不能允许它留在郗家手里。
国家的禁卫军若世代把持在同一个家族手里,那对整个王朝来说都将是一个定时炸弹。若哪一日郗家不满司马氏,京口军将成为刺向王朝心脏的利剑。
“父亲。”郗道茂感觉到一阵恐惧。
郗昙察觉到女儿颤抖的手,努力对她扯出一个微笑来:“别怕,有父亲在,郗家不会有事。”
众人忙活到午后,傅氏扶着郗昙去后院小憩。郗道茂一个人整理着父亲的行囊,深思也飞去了更远的地方。待她再抬眼时,眼前刀光剑影,鲜血泼墨般洒向她的裙摆。郗道茂侧身一躲,周遭的场景又一次更迭。许多身穿胡衣的行人与自己擦肩,而她立在当中,显得格外扎眼。
就在她惊恐地想要喊出来时,手臂忽然被人推了几下。她猛地抬起头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靠在箱笼旁睡着了。
南嘉疑惑地将她扶起来,又蹲下身来为郗道茂整理了裙摆:“女郎怎么睡在这里?”
“是啊,我怎么睡着了,”郗道茂迷茫地走了两步,嘴里喃喃道,“还做了那样奇怪的梦。”
南嘉来不及好奇她梦到了什么,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封请柬:“谢家派人送了张请柬,说邀您三日后去落梅山庄小聚。”
“落梅山庄,谢家新建的那个庄子?”郗道茂对这个名字略有耳闻,这源于她的好姐妹谢道粲频频向自己宣扬这个山庄的风景。
“等落成了,我一定叫你和昭昭来玩!”谢道粲曾挽着二人的手许诺过。
郗道茂的眼睛扫过请柬,最终停留在落款处。谢道韫三个字醒目的写在末尾,似一条游龙。
郗道茂的指尖划过那三个字,若有所思地看向远方。
现如今,谢家已是道韫阿姊当家了吗?郗道茂微微笑着,放下了请柬。
傅氏得知此事后,并未多言什么,只是为郗道茂准备了羊车,又随她一起挑了挑衣服。
“你这些头面都有些旧了。”傅氏扫了一眼郗道茂的妆奁,一脸嫌弃地说道。
“母亲,这些都是今年新做的。”
傅氏摆摆手:“这些带出去,我郗家的脸都要丢光了。”
说着,她挥挥手,示意自己的陪嫁端来一个红木盒子。
郗道茂狐疑地打开,赤金的头面骤然出现在阳光下,晃到了她的眼睛。
自己的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豪气冲天。
“这个怎么样?母亲找人给你新打的,昨儿才送到府里。”傅氏说着,在郗道茂头上比了比。
“感觉,”郗道茂艰难地扶着头,“有点沉。”
傅氏不以为然:“这就嫌沉了?等你出嫁时,凤冠满头,你还不得被压得栽过去?”
“阿娘!”郗道茂听傅氏打趣她,立刻红了脸。
索性傅氏也只是随口一说:“阿娘开个玩笑嘛!你阿兄都还未娶妻呢,哪里就到你出嫁了。”
“再说了,阿娘还想多养你几年。”傅氏说着,从背后轻轻抱住了郗道茂。
“阿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哪舍得轻易嫁到王家去!”
在郗家与王家长辈的视野里,郗道茂与王献之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郗、王两家世代姻亲是祖上定下的规矩,到这一辈,同龄人也只有王献之与郗道茂。再加上两个孩子之间本就有情,一切便更是水到渠成。
郗道茂却被傅氏说得捂住了脸:“阿娘,你怎么突然说这些。”
傅氏笑呵呵地拉下了她挡脸的手:“不是说了嘛!你的婚事还早呢。现如今阿娘的心腹大患是你阿兄。”
“阿兄?”郗道茂嗅出了些不寻常的味道,“母亲是物色好了嫂嫂人选吗?”
说到这里,傅氏索性也不瞒她了:“说来,你还同她相熟呢!”
傅氏凑在郗道茂耳边说出了一个名字。
“啊?”郗道茂惊讶地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三日后,郗道茂怀揣着心事上了羊车。一路上,她反复回想着母亲那日的话,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嫂嫂将会是……
郗道茂扶了扶额头,听见车夫一阵长呼,羊车竟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郗道茂掀开窗帘问道。
车夫转头,向羊车里回道:“前面有个摊子倒了,水果洒了一地,羊车过不去。”
郗道茂应道:“帮着捡一下吧。”
车夫点点头,跳下了车。
郗道茂也欲跟着下去,却被南嘉拦住了:“女郎,现在下车不合规矩。”
郗道茂想想自己未曾带帷帽出来,叹了口气便作罢。
等待的功夫,她从窗帘的缝隙里窥探外面的情况,无意中瞥见路南侧酒家二楼的窗边,立着一个男人。
吸引郗道茂的原因是,那个男人脸上戴着一个铜面具,几乎遮住了一整张脸。而面具的表情很是怪异,让人看过去便觉得一阵胆寒。
会稽城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一位奇人。郗道茂不自觉多看了几眼。然虽隔着面具,她依然察觉到男人似乎也在看向自己。
郗道茂害怕的放下了窗帘,手指抚着胸口,长呼了一口气。
“怎么了?”燕燕凑过来关心道。
郗道茂指指外面:“有个奇怪的男人。”
“啊?”燕燕想看,被南嘉拦住了。
“别多看,小心惹祸上身。”
燕燕只好缩缩脖子,坐回了原位。
道路很快畅通,羊车继续行驶时,窗边的面具男开了口:“皇兄传来消息,大战恐要提前开始了。前夜边境已出现了谢万的探子,郗昙恐怕不日也要出发。”
“那您的计划……”下属试探地问道。
“我们没有时间了,要速速行动。”面具男一锤定音道。
“王爷,这事也不是您速速就能行的啊?”下属为难道,“人家郗家姑娘也不可能一下子就看上您。再说,人家还有一未婚夫。”
“未婚夫?”面具男疑惑地问道。
“是啊,就上次见到的那王献之。传言两家要议亲了呢!”下属煞有其事地说道。
隔着面具,下属看不到自己主子的表情,只能试探性地看了他几眼。
果然,下一秒他便开口道:“那只好用这招了。”
郗道茂抵达落梅山庄门口时,庾昭已到了一会儿,现下正与谢道粲并肩立在门外说着闲话。
见到她下车,二人一齐向郗道茂走来,谢道粲更是先伸手拉住了她:“就等你了!”
郗道茂笑着挽住二人的手:“今日来的都有哪家姑娘?”
谢道粲看看庾昭,后者秒懂,对郗道茂细数道:“有桓家、殷家和温家。”
“桓家那位也来了?”郗道茂有些讶异。起因是上次王家办桃花宴时,庾昭与桓家那位女郎吵过嘴。
庾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就是自己父亲打了几次胜仗吗?瞧她那鼻孔,都快要冲到天上了!”
桓家那位女郎桓卿,是刚刚平定了西凉的大将军桓温之女。
郗道茂和谢道粲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你们俩笑什么嘛?”庾昭嗔怒着,和二人一起进了山庄。
绕过前厅,谢道粲一路引二人到了后花园。才迈进垂花门,就见园子里的雪都未化去。一道流水曲曲折折穿行过园中,一路延伸至后面的竹林里。而流水的每道弯上都放置了桌椅和竹炭,如今正烧的旺盛。
“这是……”郗道茂觉得眼前一亮。
“长姊命人仿照兰亭建造的。”谢道粲掀起眼边的竹枝,一阵雪便从她指尖划下。
“当真雅致。”郗道茂惊喜地坐下,庾昭则白了对面的桓卿一眼,坐在了郗道茂旁边。
谢道粲笑着走到谢道韫旁边,低声对她道:“诸位女郎都到了。”
谢道韫微微点头:“开宴。”
随着她的一声令下,侍从鱼贯而入,端着热气腾腾地锅子来到了众人面前。身旁的炭火本就温热,加之锅子上桌,即使坐在冰天雪地之中,也不觉得寒冷。
庾昭吃着吃着,解下披风随手扔在了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