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晚,下了小雨。
有个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克拉利街的一角,他不属于这里。
这是阿斯坎·艾弗利思第一次走进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亘古不变的风并不能把凝于喉中的叹息吹散,美丽的冰川残骸堆成的坑洞中,深蓝的流沙簌簌窜动,代表时间的永逝。
他自时间缝隙中走来,身后是术阵辉映出蓝色冰川隧洞。
他脚踏虚空,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缓步越过一条行人匆匆的街道。
这里的一切光景都与阿斯坎所处的时代不同。
不同时空的同一地点,脚下这片土地曾是广袤的森林,而如今大地却换上鳞次栉比的新装。
属于这个街道的水泥路面铺在脚下,就像一条等待命运之人游跃的沉静河流。
两岸像溯游的鱼群一样挤在建筑里的是熙来攘往的人群,他们点亮各自房间的暖黄灯光,热闹、忙乱、富有生气,与自己这个行走在末路之上的落魄亡者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阿斯坎沿着这条街道继续前行,他行走的姿势比专精舞蹈的演员还要优美板正。
不过这并不是天赋或气质使然,而是因为他是一位真正的骑士,一位属于数百年前中央教廷下属圣殿骑士团的圣骑士。
他有一头金色卷发,两侧房屋窗子里透出的昏暗灯光把他的面容映衬得更加优雅俊美,碧蓝色眼眸在夜色的掩映下如同沉静深邃的海洋。
街道尽头与其他长街交叉汇聚的地方是一个圆形的街心广场。
一般来说,处于大广场中央的喷泉通常都被当做许愿池使用,洛勒莱女神喷泉也不例外。
克拉利街上的许多人都喜欢光临此处,他们是贫穷却虔诚的信徒。
神明的造像立于水面,源源不断的泉水从她肩扛的水罐里流出,落进池子里,经过一场机械的循环往复,最后还要从她的罐子里流出来。
落进喷泉池的雨水也要跟随大流一同来复,即便它们曾经属于云端。
洛勒莱女神像傲立在寒夜里,雨水打在她那灰白色的石质身躯上,呈现出一副古怪的、湿漉漉的美感。
在骤雨与寒意俱至的今夜,街上的行人大都归家避雨,打开收音机听来自大洋彼岸的电台广播,坐在蕾丝桌布铺就的餐桌边享用热乎乎的美味晚餐,和家人一聊近日家常或工作琐事。
然而此刻喷泉池旁仍有一位黑发青年驻足于此。
他穿着一套绅士标配的衬衣马裤,戴着海狸帽,鼻梁上架了一副单柄眼镜,黑色的雨伞被扔在一旁。他的穿衣打扮明显属于上流社会,却干着同他打扮和气质截然不同的古怪事儿。
青年正弯腰从喷泉池里拾出那些硬币,把它们堆在一个精致的宝石圆罐子里,金属相撞时发出悦耳动听的脆响,不一会儿,硬币就高出罐子两倍多。
他看起来是一个特立独行而且激进的年轻人。
“还是不要亵渎神灵比较好。”保守正直的阿斯坎在心底默默评价,他正打算离开。
突然一声雷鸣过后,黑发青年大笑出声来,一改此前的默不作声,甚至放肆地前仰后合,嘴里咕咕哝哝地嘀咕些什么听不懂的语言,简直像是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
在旁人眼中,这是精神不正常的表现。其实阿斯坎不会这样认为,他只是单纯地把青年看做一个迷途的孩子:
也许他性格孤僻没有什么朋友,也许他压抑许久只能在黑夜里悄悄发泄,在家人朋友面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总之,阿斯坎不想过多猜测,也不想贸然打搅。
可是这时,阿斯坎本来打算离开,却不由得生出点儿尴尬之感,抵不过内心的道德感,为自己不合时宜的驻足微感懊恼。
这算是偷看吧?他是不是不应该在旁偷看……即便这是公共场所,即便自己只是刚好路过……
呃……好吧……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阿斯坎决定同这位古怪的先生聊几句,顺便了解一下此时自己所处的时代。
这样一来便不是无礼的冒犯,而是欢欣的交谈。
阿斯坎默默宽慰自己,在心底给自己鼓励。
他走上前去,在离青年大约五步的地方停下来。
“这位阁下,请原谅我打断您……”
黑发青年循声转身,阿斯坎注意到青年有双沉静如水的黑眸,眼底的光芒似乎在不断涌现。
阿斯坎上前凑近,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阁下,你这是在……”
他似乎刚被声音从自己的思绪里拉出来,打量来人片刻,忽然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来。
“哦?你这身打扮挺有意思的……你很感兴趣吗?”艾尔提高音量。
“如果这些硬币寄托着某个人的愿望的话。我想,还是让它们妥帖地待在水池里比较好,要是捞出来的话神明会看不见的。”
阿斯坎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完有点儿后悔,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很蠢。
好吧,我没见过一个愿意为所有人实现梦想的神明。
如果这样的神明真实存在,世界上也就不会有这么多阴谋和苦难了。
阿斯坎偷偷看了看对方,对方好像没听明白,接着他又陷入自己内心的矛盾中,情绪不太高涨。
“你是不是很缺钱?”
艾尔不负众望地没有听见阿斯坎如同蚊蝇一般微弱的喃喃自语,他看见阿斯坎支支吾吾的,误以为这个男人需要钱。
而且现在这世道缺钱再正常不过了,这不必苛责。于是他热情地提起那罐硬币伸手就要递给阿斯坎。
“你把这当做女神的恩赐就好。”
接着他压低声音说:
“不过先生,我认为你最好不要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等你被警卫队那帮鬣狗们盯上,一定要吃大亏的。”
青年斜倚着喷泉四周最高的台阶,把帽子挂到柱子顶的小雕像上,慵懒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不不,阁下,我不是这个意思。”阿斯坎解释说:“我……其实……”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因为艾尔现在有点不合时宜的兴奋感,他很想做件好事:
“没事,你拿着。反正现在它们是没用了。”
“怎么会是没用的东西?对人们来说这是一种寄托。不不不,不用给我,我真的不需要。”
虽然现在阿斯坎兜里一分钱都没有,但他还是相当急切地否认。
他最后想了想,找了个比较清晰的表达:“我怎么能拿别人的愿望来支付我自己的花销呢?”
“这只是一些硬币而已。”
艾尔不太理解,他说:
“它们闪光、坚硬、很漂亮,这一点儿没错。从铸币厂里出来后再辗转到某个人的兜里,然后被一双手扔进喷泉池里。就是这样,它们从前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它也不是什么传家宝,对吧?况且你怎么知道神明没有听见他们的愿望呢?”
“所以现在他们归你了!别有心理负担,老兄。现在你可以为它们赋予新的意义,就是为你维持生活!拿着吧,别害羞,现在是晚上,没人会看见。”
艾尔眨眨眼睛低声说道。
阿斯坎已经忘记了他原本是来干什么的,忽然叹了口气,感慨道:
“神明有无数双眼睛,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是有人能看见的。”
艾尔听见他刻意压低的声音,有点不耐烦了。
他最后一次耐着性子劝道:
“没关系的,朋友。说实在的,女神并不喜欢有硬币堆在她周围,她也讨厌打雷。就算您是小偷,就算您为了生活拿走她冠冕的上的宝珠,她也会原谅您的。”
说罢,青年指指喷泉池里的石像,示意那是女神像。
但阿斯坎感觉它身上散发的还是那股湿漉漉的气息让人感到不太舒服。
他突然觉得有点呼吸不畅,头晕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