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关心薄九厉究竟是怎么从那么周密的计划中窥见蛛丝的,他得先活。
这片密林是计划的最后一环,无论成败,此处都会有门内人接应。
楚怀昔手臂已有箭伤,厚重的宫袍被他脱下甩至半空,可这预先约定的信号却成了林中最显眼的目标,被各处潜藏的暗弩顷刻间射成了筛子。
弩,他们拂衣门的刺客最常用的兵器。
楚怀昔冷汗俱下,又一轮箭雨袭来,他凭借本能翻身下马,选了一条较为蜿蜒的小路上山。
楚国也要杀他。
楚怀昔一边滑出腰间匕首干脆利落地解决了两个追杀的刺客,一边心念电转。
拂衣门每个杀手都培养不易,一贯的原则便是能活则活,从无任务失败就灭口的先例。
这恐怕是一场以他的性命为目标的谋杀。
楚怀昔被各路人逼至山崖,退无可退。等他解决完最后一个黑衣人,秦国的追兵已至山腰。
匕首的手柄已然被血浸润得滑腻非常,稍稍失力便脱离了掌心。楚怀昔扯下几个尸体脸上的面具,的确都是拂衣门人。
他随手将面具抛在了一旁,席地而坐。
此刻楚怀昔对自己的猜测已经完全笃定了——这些人他都很熟悉,无一例外是绝顶高手,拂衣门既然能下这种血本,方才在密林中完全有可能于万军中刺杀秦帝,何必急着自断羽翼?
除非上面一开始真心想杀的就不是薄九厉,而是他。
楚怀昔不理解怎么有人布这么大个局要解决自己。
他也没时间了。
秦国的弓箭手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山巅,只有身后的万丈深渊向他张开怀抱。
片刻后,秦国那黑压压一片的军队分列两侧,像是沉默的大山被天神劈开一条道路,动作整齐划一,甲胄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薄九厉就从千兵万将中从容策马而出。
他生的高大,丝毫不比旁边刀光剑影里摸爬滚打的将军逊色,身上穿着没来得及换下的玄色冕服,帝王的威仪竟让布满了秦军的高山鸦雀无声。
二人的距离有些远,楚怀昔看不太清他的面容,只见他取下腰间长剑,漫不经心地用剑鞘拨着马蹄旁边的黑衣人尸体,问:“说说吧,谁叫你行刺朕,楚王?卫王?他这么急着灭口,你何必保他。告诉朕,你死后朕兴许还能替你报仇。”
楚怀昔沉默。
他站了起来。
身侧的弓箭手立即随之动作,无数寒芒对准他的各处要害,只有薄九厉风轻云淡地抬了抬手:“你要是愿意招点什么就跪下认罪,不愿意就跳崖吧。”
在一片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楚怀昔竟然笑了。他什么都没说,对那个流传在无数传说里的秦帝眨了眨眼,而后仰身跃下深渊。
*
楚怀昔走在路上,忍不住反复回味着那天的场景。
似乎是怕他不死,亦或是被他最后那个略显轻佻的表情激恼了,薄九厉甚至对弓箭手下令朝着山崖放箭,让近千只箭羽为他殉葬。
走在前面的尉迟令顿步,稍稍侧身示意楚怀昔:“到了,陛下就在殿中,请公子入内。”
楚怀昔从记忆中回神,稍稍有些恍然。
他抬头看巍峨的秦殿,目光描摹着匾额上汪洋恣肆的“雍台宫”三字。
他不关心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他比较关心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前世亦有今日意外,但结束的有惊无险,此后他再没被找过麻烦,原以为成功蒙混过关,现在想来,恐怕前世刺杀失败之祸便始于此。
若这次不能应对得宜,恐怕又要步当日后尘。
门自内而开,宦臣宫女伏跪两侧,恨不得把头埋在膝弯免得招惹横祸,气氛沉默且压抑。
听说这位秦帝除了治国手腕强硬外,脾气也不怎么好,楚怀昔见状非常识趣,始终垂眸不见天颜,待走到合适的距离后又规规整整行了个秦国的大礼。
几许后,一道沉哑的年轻男声命令道:“抬头。”
在这个理应紧张的时刻,楚怀昔再一次不可自抑地想起了死前的场景。
他连自己有没有被射成刺猬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在急速坠落的时候,看见薄九厉站在崖边,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那目光实在叫人记忆深刻,就和此时此刻楚怀昔看见的别无二致。
深邃幽然,仿佛能洞穿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