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细考虑,周禄不一定就是楚王的人,否则大可以利用他刺杀薄九厉后再过河拆桥,一举两得的买卖,楚王不会不做。
如此看来这天下想要他命的人不少,眼下唯有投靠秦帝,才有机会将背后原因查个水落石出,以牙还牙。
乐世康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门外,一旁小宦的敲门声很急,未免叫人起疑,丁阳不得不马上去应。
炭盆被忽然涌进来的风雪吹灭了,内里燃烧后的灰烬惊恐地打旋。
乐世康是个很聪明的人,圆滑得适如其分,他见主仆三人围炉而坐,手边除了酒盏什么都没有,微胖的脸没显出一点异色,笑得特别慈祥:“深夜叨扰,老奴向公子请罪了。”
被人闯殿的事楚怀昔今日见了两遭,他熟稔地作出恰到好处的惶恐,站起身来:“总管客气,可是陛下有何吩咐?”
乐世康先没应他,睁着眼睛说瞎话般呵斥身边小宦:“嘿,没眼力见的!这炭盆都凉了,怎么还不给公子换新呢?抬走!”
楚怀昔眼皮一跳,钟隐丁阳对视一眼,俱是看到了对方的紧张。
乐世康又将手一挥,叫后面的人将新的酒壶酒盏摆在桌上,紧跟着将之前用过的换走了。他清了清嗓子:“陛下有话叫老奴带给公子。陛下说,‘秦宫里容不得乡愁,若要饮酒就饮秦酒’,眼下酒已备好,请公子品尝。”
楚怀昔笑着应了:“烦请总管替我转告陛下,就说楚酒回味绵长,可惜臣在楚数年已然饮至乏味。素闻秦酒辛辣,想来烈酒入喉别有滋味,臣定当细品。”
乐世康躬身:“老奴必定一字不落地传达给陛下。”
等外面人声远去,钟隐额角已然落汗,一直身体僵硬的丁阳心有余悸地解开衣衫,灰烬伴着没烧完的纸张翻飞而出,霎时间撒了一地。
丁阳:“好在主子早有准备,没将东西留在炭盆里……这薄九厉也太可怕了!”
楚怀昔提醒:“他这一招一石二鸟,乐世康分明话里有话。以后我们就是秦人,注意称呼。”
他顺手抄起新送来的酒壶送到鼻尖轻嗅,神情微变。
丁阳紧张:“毒、毒酒吗……?”
钟隐赶紧接过来闻了,脸色霎时间大白:“比毒酒还可怕……是清水。”
雍台宫内,众宦官将炭盆翻了个底朝天,只找出了指甲大的一片焦曲碎纸,小心翼翼地呈给薄九厉。
那东西已经快成灰了,勉强维持着形状,稍稍一碰便粉身碎骨。薄九厉捻着指尖的灰烬,神色喜怒莫辨:“这人是个狐狸啊……朕低估他了。”
乐世康欲言又止。
他是看着薄九厉长大的,心里已经不止将陛下看做主子了,因而这段日子心中一直有个疑影盘桓不去。
可他又知晓薄九厉的底线,陛下最忌讳宦官干政。先王在位时外戚权势滔天、后宫勾结宦官祸政,把整个秦国搅得乌烟瘴气。若非薄九厉亲政后大刀阔斧地改革,大秦几代先君积累下来的祖宗基业恐怕毁于一旦,战世之中群狼环伺,若真如此,灭国只在旦夕之间。
那些血雨腥风、杀了一批又一批人的日子对别人来说只是传说,对乐世康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见闻。陛下一即位就提拔他做贴身总管,这是殊宠,也是抬举,更是烫手的山芋。他日日夜夜提点自己别忘了本分,干好差事就行了。
但眼下,他又是真的好奇。
薄九厉见乐世康眼观鼻、鼻观心,便知道他在憋着,擦干净手,示意旁人退下:“有话就说。”
乐世康矜持了一下,还是没忍住,殷勤地上来给薄九厉添水:“陛下,老奴这些日子一直有个疑问。既然陛下如此防备公子怀昔,当初又为何要同意楚国进献呢?”
他顿了顿,忽觉不妥,及时地将话题扯回了一个合适的范畴:“自然了,这位楚国公子当真容色惊人,老奴当时第一眼见到楚国送来的画像,便吃了一大惊,陛下心动也是正常。”
薄九厉没说话,端起茶盏撇了浮沫,慢悠悠抿了一口,良久才道:“不是因为容貌。”
乐世康赶紧点头如捣蒜:“是是,老奴知晓陛下绝非贪图美色之人,否则两年前兰国巴巴地想将凝云公主送进秦宫做个侍妃伺候陛下,您不也没要吗?那……”
薄九厉抬头瞥他一眼:“这么好奇?”
乐世康道:“哎呦,陛下,您就别打趣老奴了!这可是陛下即位来咱们大秦后宫里第一位主子,谁能不好奇呢?”
薄九厉后靠在椅背上,淡淡笑了一下,声音却叫人听着不安:“年初打仗的时候,几个老臣不是催朕充实后宫,开枝散叶吗?都是朝中重臣,朕得听劝啊。”
当时四国攻秦,险象环生,朝中竟然有人在此等紧要关头上奏请薄九厉选天下美人入秦宫。
薄九厉即位六年了,别说后妃,连个能近身的宫女都没有,有人急得团团转,薄九厉知道。
当时他二话不说御驾亲征,诸位元老吓着了,生怕他一命呜呼后继无人,薄九厉也理解。
问题在于,秦国内部刚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那边楚国就割地投降还献上男宠,说这其中没有猫腻,薄九厉不信。
这乱世里有那么多巧合吗?
列国的阴谋诡计比沙子还多,每个偶然都可能是他人处心积虑的结果。有人想算计他,那就来吧,薄九厉也想看看最后鹿死谁手。
后面的话薄九厉没说,乐世康也不敢再往下听——当初上奏此事的大臣中,有几个已经人头落地了。
他谨慎道:“多谢陛下赐教。时辰不早了,陛下可否要歇息?”
薄九厉点头起身,乐世康命人铺床备水,忽听薄九厉问:“你觉得他很好看?”
乐世康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谁:“好看啊,莫说老奴,现在外面都在传呢,说公子怀昔艳压六国,若是男子也能称美人,凝云公主天下第一的名号恐怕就保不住了!陛下难倒不觉得?”
薄九厉沉默。他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画面,眉眼间竟稍稍聚起了一团戾气,乐世康看着又不觉得像杀意,忐忑道:“陛下?”
良久,薄九厉周身紧迫的气息才渐而松了下去。他揉揉眉心,问:“楚怀昔来秦宫有段日子了,朕还没给他正式名分吧?”
乐世康:“是,一应吃穿用度少府仍是以列国公子的规制提供的。”
薄九厉“嗯”了一声:“安排下去,叫他三日后侍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