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清润的容色,嘴里却尽吐些冰冷的话,卢知照对张霁费解得很,明明昨夜还不是这副不近人情的别扭模样。
他怎的越过越回去了?
卢知照识相地作罢:“大人自个儿的私事想必定有考量,也非是我能干涉揣度的。”
她三两步跨入了船舱,顺势将话头从张霁身上牵到了杨文琼:“不过……我昨夜与梁姐闲话一二,却得知那杨将军也是独身一人,倒令我十分不解。”
张霁听见她提了杨文琼的私事,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却并不搭她的茬,自顾自坐下。
卢知照不理他的喜怒无常,厚着脸皮问:“杨将军为人刚直执拗,就任京官时也许得罪过三两同僚,可曾璜尚在时,他也算得上首辅门生,加之……其人朗月清风,容色可餐,倒不至于京中无高门闺秀愿嫁。”
“朗月清风,容色可餐。”张霁冷哼一声,偏偏抓住她这句话中最不重要的两个吹捧之言,慢声缓语道,“你使了两个美誉辞藻。”
……
这不是为了铺垫吗?卢知照暗自腹诽。
张霁轻抿了口凉茶,言色淡淡,“你几瞬之前道我容色姣好,关心我的婚娶之事,怕也是为了将话头扯向他罢!”
卢知照一滞。
事实确凿如此,可怎么此话经张霁之口就变了味道?
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将真意托出几分。
“我只是……”
悬停的杯盏被张霁重重搁下,他眸色冷了几分,“你只是,在为自己寻退路吗?”
他复又说:“杨文琼曾手握重权,军中威望甚高,若此次与南燕一战大捷,说是众矢之的也不为过。得也,失也。你是个聪明人,怎的就挑中了他?奉劝一句,别为容色蒙了心智。”
张霁语重心长的一番话直直向卢知照砸去,砸得她脑袋发懵,听到最后才搞懂了他的意思。
他竟以为,她想借嫁娶之事为自己谋后路?!
图谋之人还是杨文琼!
卢知照被气得半晌说不出话,双颊隐有发红的迹象,一双明眸显出愁色,秀眉轻蹙,似乎有几分恼意。
落到张霁眼里,更像是女儿家主动谋取的嫁娶之事被他戳穿后的羞赧与愤怒。
他就不懂了,杨文琼有什么好?
单是长相秀气了些,武艺尚可,观其谋略,分明是个一根筋的草莽之辈,胸无点墨,心无城府,怎堪配她?
还是……
张霁想到什么,神色越发严肃起来,不动声色地端详起卢知照。
还是……她就偏爱脑内白纸一片的花架子?
不细想还好,这一想,脑中尽是她在湖广时讽他心思如九曲回肠的言辞。
他的思绪被骤然翻涌的回忆搅得有些乱,余光又瞥见她嫣红的面色,心跳的鼓点也随着翩飞的思绪失序。
良久,卢知照情绪略平复了些,想起那人方才的荒诞之言,顿感无稽。
她有些气不过,强踹了踹张霁身下的凳腿。
“你居然觉着我会将姻亲之事视作拉党结派、保全自身的筹码?!”
张霁正了正身子,观她言态,有些困惑,却还是强作镇定,轻吐出四字:“未尝不可。”
卢知照微微梗着脖子,气得不愿再多瞧他。
“我也以为你是聪明人,如今看来,你是过于自负了!”
张霁不解,正色追问:“何意?”
卢知照在张霁身侧坐下,冷眼瞥过他,视线最终落在他身后的案牍之上。
他上船不足一日,舱内的卷册却堆满了书案,白烛垂蜡,足见他昨夜执册之晚,用功之勤。
亦可推得他昨夜是确凿避着她。
卢知照复又紧盯着他,很轻易就观察到了他眼下的一片乌青,心里更不是滋味。
“张大人为朝廷宵衣旰食,夙兴夜寐,甚而……承下历任首辅的命数,赌上身家,至今未娶。如今却料定了我想要攀附杨文琼以求后路,焉知我不能如你一般,但行好事,不问前程?”卢知照顿了顿,“故而我道你自负。”
张霁闻言晃神,良久,凝声道:“你对我的揣测何时详尽至此,又何时此般笃定?”
卢知照讥诮道:“你且说对也不对?”
她原先对张霁的私事无甚了解,直到……与他相交愈深,几番试探,不倦诘问,才堪堪摸到一点他隐在虚壳之下的真意。
张霁对于去路的态度无疑是悲观的,玘朝立国以来,一国首辅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轮番换,观其旧历,行至此等高位的人却鲜有善终。
曾璜便是前车之鉴。
宦海浮沉,孤身一人,前要承天子猜忌,后要受朝臣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