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头会习惯性皱起来,两个腮帮子缩进去颧骨孤悬,深吸一口后烟从鼻孔嘴巴一起出来,像会喷气的某种动物,而不是什么美人,一根抽完,她等得百无聊赖的,过会就再点一根,也不怕口臭,酒一喝,大家的口腔最后都发酵成同一股味道。
陈惠一年里有将近三百天都是在嘉年华坐台,从最初进了一个又一个包厢等着被选或是被退,到后来有了许多熟客,不用试就有着落,也算是一种进步了?同行都戏称她是个劳模,后来经理还真印了张奖状发她,真是,操他大爷的,什么好词都拿来玩坏。
只是她会有腻烦的时候,客人也会,于是他们偶尔就会约在酒吧,小费照给还不用被抽成,要是玩的那桌当晚酒水消费得厉害,酒吧经理还会发个红包给她,她做了几年了,竟也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安稳的。
黑夜、灯光、音乐、酒精、舞动,看不见对面人的皮肤毛孔,却能看清人的原始欲望……她得承认,这一切反而让她有安全感。
真的拉她到青天白日下,她受不了的,何况她不像别的同行,还幻想着拿钱上岸找个老实人嫁了,先不说老实人未必老实,真老实的又做错了什么呢?
反正她不想结婚不想恋爱,其实也没那么想要钱——只是活着必须有罢了。
她本来就只想活一天是一天,将自己内心对美好的向往,对人生意义的那些思考,对自己人格的厌恶自省,将这些与实际完全矛盾的东西压下去藏起来,直到不得不面对那天再说。
不过后来,她有了固定可以倾诉的地方后,心态确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想攒点钱,换个正向点的事业,所以今晚的客人习惯过夜手段也粗暴,但因为出手大方,她还是应了。
正想着,人来了。
都是中等个子、理着平头、肤色黄黑、四五十岁,方形脸圆脸菱形脸(陈惠喜欢这样记人)。
他们穿着领子颜色大同小异的Polo衫搭配西裤皮鞋,夹个手包或提个公文包。
这也是商务男,为自己商务出差的男人,写字楼里的精英帅哥,陈惠没机会见也难以想象,她见到的几乎都是这类人群,有时甚至会生出亲切感。
几人其实和这个场合有些格格不入,但他们很自信很从容,有钱,就是底气。
“Lucy啊,几天不见更漂亮了啊,呵呵,今天带了几个新朋友,帮哥好好照应!必须要让大家玩得开心啊!”这个同样姓陈的陈总搂住抽完烟的陈惠,压低了声音问她,“我让你叫几个小姐妹,等下装巧合来玩,叫了没?”
见陈惠点头,他顺口带了一句:“妈的KTV玩腻了要来酒吧换口味,又不肯落下叫小姐的话柄,要不是为了订单……”意识到说多了,他笑着点点陈惠鼻尖,“乖,你最懂事了。”
几人走进了King,此时大概九点,酒吧有人,但还是冷清了些,卡座更是只坐了他们一桌,几人就着果盘洋酒吃喝一会就感到无聊了,陈总拍陈惠屁股示意她快上,女孩们还没来,她只能在几人间拼命周全。
给这人递纸,给那人擦嘴角,和这个玩骰子,腰却被另一个搂着,间或被拉起来摇摆几下,都是早年间的老土跳法,腿不动屈膝盖,扭腰摆头左右甩手。
喝酒,不停喝酒,这几个人玩游戏意外得厉害,陈惠总是输,输到受不了时,酒吧热闹起来,女孩们也到场了。
之后就是正常的玩乐喝酒,陈惠本来不该醉的。
可是她之前喝了太多,再加上平常的量,这一超,她出现了久违的醉酒反应,她果断去公厕那扣嗓子,吐干净了清醒些了又回去继续喝,单子还没谈定,她敢走就会失去陈总这个大方老客。
直到十二点时,她猛然从卡座中惊醒,听着满耳朵震耳欲聋的音乐,反应过来她醉得睡过去了!
转头,身边陈总搂着个生面孔,没见过不是她叫的,看着很年轻应该都没有成年,女孩搂着陈总在他耳边大喊:“那我要ysl家包包!”已经是商量到了一半。
见她醒,陈总笑呵呵的,却是提了瓶刚上的马爹利蓝带XO:“不许加饮料,就这么喝。”
他说得很大声,音乐又刚好进入柔和过渡那段,卡座甚至隔壁卡座的人全都看过来,盯着陈惠,看她敢不敢喝,喝完又是怎样的狼狈相。
这是一瓶烈酒,更大概率是一瓶假酒,专门在人醉得差不多时,哄着客人买单上桌,还美其名曰能存,陈惠深谙其中套路,她不想喝。
那一刻不知道因为什么,她挂脸了,然后才是僵硬笑着找补求饶,陈总不笑了,掏出一捆万元现金和酒一起推过来,那张方脸沉下来显出了凶相,手指点点台面,让她看着办。
陈惠闭了闭眼,她到底为什么觉得这种生活可以被习惯?真贱啊!想了想,是因为她没办法回到白天了,因为肉/体灵魂已经腐烂了一半,爬上去也不得好死,她伸出手,先放好现金,再抓起酒,视死如归。
舞曲重新出发,浩浩荡荡涌入耳中,其余感官都消失,她磕磕绊绊痛苦喝到一半,一只手制止了她,服务生凑很近喊:“别喝了Lucy,你客人都走了!”
卡座果然只剩陈惠一人,她瘫了好一会,背好小包爬出卡座,然后扶着栏杆站起来适应片刻,再跌跌撞撞往外走,披散的红发垂荡,乱得她头晕想吐,膀胱也很胀,她得去趟洗手间。
公厕男女分开,入口直对面是男厕,右手边是女厕,入口左手边则是个公用洗手池区域,墙上镶嵌了很大一面镜子。
陈惠呆呆看着,终于想起一直以来的熟悉感来自于哪,她当初从家乡逃出来,小镇客运中心的公厕洗手池那,也是镶嵌了这么大一面镜子,她那会太紧张不停跑厕所,没有手机手表又怕错过开车,最后一趟甚至紧张吐了。
就吐在镜子下洗手池里,被打扫的阿姨好一通责骂。
“呕,呕——”
天旋地转,此刻的陈惠重蹈覆辙,又吐进了洗手池中,今晚吐得太多,这次脸上毛细血管再也承受不住,爆裂出满脸的小血点,昂贵持久无暇的粉底,也只能勉勉强强盖住一点。
“啊啊啊好恶心啊,有没有搞错啊吐这里!”
“阿姨,大姐!打扫的人去哪啦!”
“肯定要堵上了,不行,我一看也想吐,我不排了我先走!”
“我也是我也是,真受不了啊!”
排了长队的女生转瞬间逃离大半,陈惠被人流裹挟着撞着推着进了男厕,她傻呵呵地笑,脑子是空的,对空间对距离全都失去了正确测量,只知道尿急,就下意识摸索着进了男厕右手边第一个隔间。
没关门,她像在家时那样,凭着本能掀起红裙子脱内/裤坐下了,淅淅沥沥的声音停止后,她还呆坐在那,明明睁着眼睛,脑海却完全空白,大脑不下命令,肢体只能停工在那。
有人说话,有人惊呼,有人进来了,隔间门被关上。
接着不断有人进来,连门都不关了,而是大大地敞开着,红裙子被撕开丢掉,装着手机一万块现金房门钥匙这些的小包被不知道谁顺走。
陈惠赤条条的,像砧板上五花三层的猪肉被翻来覆去,她期间也清醒过几分,眼神变化时,她的脸正被按在马桶盖上,膝盖跪在冰冷的地上,男人看不到她的脸,脸也不重要,两人完全是犬狗交/配的模样。
意识到这一点,陈惠却连尖叫也不能,头脸被使劲按着,努力张开嘴先流出的是口水。
她是人吗?她还能算是个人吗?那里和膝盖都是针扎一样刺痛,牲畜被宰杀前,主人尚且会选择利索的手段,她到底身怀多少罪孽,竟要面对这无边绝望和痛苦。
陈惠选择闭上眼,不相信这是真的。
不同于她从傻子丈夫手中拼死反抗的上一次,这一次,她没有逃,因为无路可逃了。
男厕排起了长队,窃窃私语挤眉弄眼间,男性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共识。
面对女厕那边的疑惑他们一声不吭,面对非要越进来看什么情况的哥们,他们指指队尾示意排队,即便有人无法接受或者临时后悔退出,也没有一个,没有一个人选择报警,或者至少告诉酒吧街管理办公室的人员。
一个群体,无声完成了一场,自认为法不责众的犯罪,之后拍下照片或视频收藏进手机,等天一大亮又是一个社会好青年。
还是保洁大姐回来,意识到不对劲,她直接冲进男厕,很快挥舞起拖把,又打又骂:“畜生,你们这些娃儿不是个人,都是畜生,畜生都不如!”
事件因此也曝光在女客之中,但也就是这样了。
大姐觉得不应该报警,熟悉的经理服务生不见踪影,管理办公室的人员指着男厕间找不到衣物遮盖的陈惠倒打一耙:“就是你这种社会毒瘤,瞎搞胡搞,接客接到这种地步,你该死啊!你滚滚滚!以后不允许再来……”
怎么回家去的呢?
好像是有个女生脱了上衣过来,说自己穿的运动内衣可以外穿没事的,也是一个女生扯来她所在酒吧的一张台布裹紧陈惠,上衣被还给前一位女生,接着保洁大姐送了陈惠回去又喊开了房东给钥匙,但一路上没有说过话,后来也没再见过。
之后就没了,石子打进河里,动静都要比这大,当晚聚集起来要帮陈惠讨说法的女生,介于她小姐的身份,迟疑了,退步了,回家了。
陈惠停工了半个多月,养伤染发做计划——她想开一间小的美甲店。
接着她向西门牧师诉说了这件事,这次她反而没有忏悔,说完了,她就将其隔离出去,像手机角落永远不会点开用的某个软件,只占用着丁点的内存,在,但不影响什么。
她得活啊,哪怕是泥里的蚰蜒蚯蚓,是朝生暮死的蜉蝣,都在争着活,她得活啊!
陈惠复工没几天的一个夜晚,她依照周日见面时西门牧师的交待,于九点左右出现在福田西街那条后巷。
西门牧师对她说,要送她一个礼物,请她依约出现并且保密,因为这是对陈惠的偏爱,不能被他人知晓。
陈惠很期待,她靠在路灯下的阴影里,抬头看见一袭黑袍的西门牧师踏着光影而来,帽檐下露出的下半张脸,那么坚毅那么立体那么干净,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礼物是一尊耶酥像,被挥舞着大力地送了过来。
身体被捣穿,血液四处流淌,陈惠死了,好在还有下一世可以重来。
可以的吧,真的可以吗?
不管怎样,她还是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