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任的持节都护李秉德正挑着灯看着邸报，细细琢磨上头的风向，这两日整理着田籍档案，上上下下真是烂糟一滩。兵镇重地，军中的屯田被蠲免了税赋，这自不必说。但各地税赋额度却是固定的，这担子就落在了其余农户身上了，家里人口越多，税负就越重。
连年征战边境不太平，这几年的汉人逃户变多，胡汉杂居愈发常见。胡人不事农耕，税粮难收，州郡财库空虚。李秉德正为此事发愁，长久下去非得成了空城不可，公账能补，这都是小事，无人镇守才是大事。从前只是自查籍册子，最近这是怎么了？朝廷也缺钱？
“王慎呢？今日都没看见他人，叫他先别忙着操练新兵，赶紧去落实查检户籍一事，再叫上司仓参军一起，田亩一并要重量。咱们先抓紧摸个底，朝廷的人说来就来，你愣着干什么？”李都护皱眉抬起了头，见面前的军曹欲言又止，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将军息怒，属下即刻去传话。”眼见着李都护立起眉毛就要发怒，军曹连忙跪下，“将军，外间有人回话，夜巡逮住一个人，自称是镇抚使的人，说要见李都护。”来人正是朝廷的人，军曹正思量着该如何应对。“民告官也得挨顿打，小小参事叫他等着？”
镇抚使？李秉德仔细回想着朝廷的公文，这两天无暇顾及其他事，差点忘了这茬。深夜突访，没有仪仗没有公文，李秉德脑子里突然警铃大作，不会他们就是派下来公干的人？梁王的信里只叫考验那个参事，原委也没有详说，不知其中有什么讲头。
“你懂什么？速迎进来！”说罢便翻找起几日前的邸报来。
长史明白都护的想法，一把拦住了正欲告退的参军，“将军莫急，将军牧守七州百姓数百万，岂会受他们摆布。况且战时一切从权，朝廷能奈何得了几分？”
李都护摇了摇头，“话虽如此，但从前不去管，现在你有何法子？”
长史翻起袖子，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拖’字，“今日已然入夜，先好酒好菜招待，探探虚实，咱们好连夜行动。”
道之跟着人进了翁城，勒住缰绳，并不下马。瓮城本做防御之用，周围城垣森严，四角还有箭垛。左右军曹既不引见，又不传话，只言早就备下了屋子，请参事早点休息，都护今夜不在府里。
顾左右而言他么，暗暗咂摸了一下，莫不是草率了？白白坏了镇抚使的威仪，哪有堂堂京官漏夜在街上被捕获的。都护府内灯火通明，军士们手握长矛队列四周城墙之上，森森铁气映着火光，倒有些肃杀的态势。
道之冷笑了一声，蒙谁呢？真当自己没住过都护衙门？“我就在这等，叫你们都护出来见我，不在就是擅离职守，我倒要看看他担得起担不起。”
京里来的官就是爱扣帽子，本来见着来人年轻，还是个小娘子，并不把她放在眼里，但现在都有些踟蹰不前起来了。镇抚使这个新职，没人知道是干什么的，但毕竟是炙手可热的凤子龙孙，消息上达天听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秦公有令，尔等敢不从？”正在众人止步不前时，道之又是一阵恫吓，里头终于传来了骚动，站岗的军士纷纷让开一条道。在火光的簇拥之下，从步道上下来一个罩袍披甲的上将军。
众人连连肃凛，道之明白了，这就是盘踞河西的李秉德。道之一路上不停盘算，该如何引他去给夫子脱困。不知道沛怀是不是中了邪祟，举止怪异语出惊人，不敢托他重任，只希望他不要坏事。
李秉德见到来人也有些吃惊，没想到是个女子，那秦公呢？怎么不见？邸报过于精炼，算算日子，他们的脚程怎的如此之快？简直打了个措手不及。渡鸦呱呱乱叫，叫得人心烦，二人隐约有点僵持。迟疑了一阵，虽在自己的地盘，但见那参事还是无动于衷，骑在马上睥睨着。
“大胆！见到上将军还不快下马！”
李都护摆了摆手，叫人不得无礼，上下打量起了来人。
“元参事前来，有何贵干啊？”
道之下马，抱拳行了礼，但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嘴上打起了谜语，“只怕我要扰了都护的清静了，秦公先行一步出发，应当早就到了凉州，都护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那头李都护一心想着户籍重检一事，这头道之却紧张地浑身冒起了汗，擅自惊动他不知能有几分胜算。李都护虽说与周载训相熟，但他若是两头下注，扶持安平王周赉，那么自己此行无异于羊入虎口。毕竟开采矿藏，铜铁运输，怎么可能没有他们的照拂？
李秉德听罢抬手屏退左右，瞬时间站岗的军士们退得干干净净，两人站在漆黑的瓮城内。
“参事所指何事？李某有些糊涂了。”李秉德敲起边鼓，咂摸着着话锋。
道之瞧出了他的试探，定了定心神，“连梁王都惊动了，都护以为呢？以如今的形势，无非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李秉德上前一步紧紧盯着道之，眼里冒着精光，低声说：“听闻前朝出了事，周将军明升暗贬，原先统领南衙，如今被踢上去做个什么司徒的虚职。那个亚献又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京里来的官，消息当比我们灵通，周将军打算如何应对？”
什么？道之有些惊诧，看着李都护探究的眼神，道之不敢漏出破绽，周载训的心腹哪里是自己。虽然不把周载训的威胁放在眼里，不过看来他是管不了哥哥了，也是桩好事。
“正是呢，这不是把人架在火上烤吗。安平王蠢蠢欲动，秦公早就先我一步出发了，镇抚使司卫疆域诸族，监察、管辖兵民诸政，圣人特赐便宜行事。李将军，这当口，你不防着些么？”
李秉德哈哈大笑，背着手踱了起来，“我李某人堂堂都护，还会怕他？若是要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