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着静默的城市,微凉的风四处乱钻。
九根巨型圆柱体牢牢扎在大地之上,柱端举着一个硕大的圆盘。圆盘将光明城分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圆盘之上名为上都,圆盘之下名为下都。
遥遥望去,上都仿佛是一只吸附于下都肌肤上的怪兽。
余晖右手中的笔在纸面游走,草纸上整齐的文字渐渐变做纷杂无章的线条。
蓦地,他停下笔,转头向窗外望去。
灰暗的天空深一块浅一块,好似经久失修,破陋不堪的屋宇。每一滴雨下落时,都充满了危险的气息,不知哪一滴会成为压垮这间危房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继续远眺,一座如针的高塔直插于城市中心。那座塔名为光明塔,是整座光明城的中枢。
余晖顺着塔尖望去,天空灰蒙蒙的,好似一滩泥泞的沼泽。“污浊的泥土”从天而降,冲散了人群,没伞的人一身“泥污”。
他低下头,手中倾斜的黑色签字笔刚好挡住了笔记上的最后一排文字。杂乱的线条被笔身完全遮挡起来,只余下工整的文字。
余晖见状,不由苦笑起来,如今的他正缺少一支能够遮掩的“笔”,以便让自己乱七八糟的生活看起来宁静安稳一些。
午休时间一到,自习室中埋头苦坐的学生蜂拥而起,纷纷走出教室,准备迎接正午的闲暇时光。
余晖兴致缺缺,慢吞吞地将桌上的书本一件一件塞进书桌里,等到教室空了,才起身向外走。
偌大的自习室里,仅有十几对桌椅,每张桌子的桌面上都摞着高高低低的书堆,猛然望去,好似一个曲曲折折令人彷徨的迷宫。
余晖一边走,一边顺手将歪斜的桌椅拉齐。
“早!”一颗圆圆的脑袋伸进了教室。
“……再过几个小时,天就黑了。”余晖无奈一笑,轻轻点了点手腕上金色机械表的表盘。
“我本来是想一觉睡到天黑的,都怪今天的太阳太晃眼。”褚向光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全然不顾今天阴天下雨,并没有太阳这回事。他直起身,斜靠在门框上,睡眼惺忪,“一起吃早……不,午饭吧?”
“好。”余晖淡淡一笑。
褚向光眼中大放异彩,顿感受宠若惊。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落日余晖变初升朝阳了!在褚向光的记忆中,自从他们被分到第三区图书馆以来,两人还没一起吃过饭!当然,除了余晖难约之外,可能也有他生物钟紊乱,饭点大多在睡梦中度过的原因。
余晖见褚向光瞪大了眼,神情有些呆滞,不由笑了笑:“我今天……”
“别废话,答应的事可不能反悔。”褚向光生怕余晖改变主意,愣是没让余晖把话说完。
“猜拳,谁输了谁请客,公平吧!”
余晖点点头,两人同时伸出右手,他出了布,而褚向光出了剪刀。
褚向光一阵尴尬,迅速将两指缩了起来,抬手揉了揉脑门,忙道:“三局两胜好不好?”
这!石头对布,褚向光又赢了。他连忙支吾道:“我刚才口误,应该是谁赢了谁请客。”
余晖微笑着掏出左裤兜里的币点卡,币值条上红下蓝,余额足有一半。
“这是?”昨天,褚向光还撞见余晖干噎白馒头,连包榨菜都舍不得配。有些人对贫穷缺乏想象,以为一天三顿吃泡面就是穷的揭不开锅了,殊不知,泡面对穷人而言,其实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的奢侈品。穷人能吃上泡面就算是改善生活了,而且不是吃那种盒装的,而是袋装的。不过,余晖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竟也没耽误他长个。刚才两人并肩而立时,褚向光才注意到余晖俨然比自己高了。
褚向光赶快拉回逐渐偏离轨道的思绪!余晖币点卡上的币值怎么可能还剩一半?
对了,勤工俭学!他一定是申报了图书馆的助学岗位。
看来,余晖刚才要说的就是这件事。瞧他这一旦急起来就不让别人说完话的性子!改,必须要改。
余晖和褚向光端着盛满饭菜的餐盘,挑了一处窗边的座位坐了下来。由于褚向光执意耍赖,最后两人各让一步,这一餐谁也没请谁,而是各付各的。
“园林?”褚向光本来夹了满满一筷子的鱼香肉丝,结果筷子一滑,就剩一丝胡萝卜了。
余晖点点头:“工资预付了,明早开工。”
“只剩下一年时间了!又要复习,又要工作,怎么忙得过来呢?”褚向光把两条浓黑的眉毛皱成了两个对号。
余晖默默往嘴里塞了一口白米饭。他十五岁那年考上了光明城的最高学府光明学院,离开下都来到上都读书生活,可谓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但也是从那时开始,他逐渐失去了耀眼的光环。三年的求学生涯,打碎了他天之骄子的外壳,更令他意识到上都与下都之间存在着一道天堑,即便是插上翅膀也难以逾越。他夙兴夜寐,拼命追赶,但却只能在地平线上苦苦挣扎,宛若一只折翼之鸟,再也无法飞翔。
每一个来到上都的下都人都拥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彻底摆脱下都的阴影,留在上都生活,成为真正的上都人,而留下的唯一方式就是考取“正见者”。余晖自然也不例外。
但下都就如同他的影子一般,如影随形,永远印在脚下,根本不可能甩掉。
“正见者”是光明城的管理者。上都人在到达规定年龄后,就可参与选拔,但下都人必须顺利从光明学院毕业才有资格。每年,光明城会举办两次“正见者”甄选考试。上都人可以在任意时间,任意年龄参加“正见者”选拔,但来自下都的人,仅有毕业之后的两年时间,四次机会。下都人若不能获得“正见者”身份,便无法留在上都。
余晖本以为,自己第一次就能考上,但没想到,竟接连失利两次。毕业后,他为了专心复习,并没有申报任何助学岗位,只靠在学院上学时积攒下的币点拮据度日,但如今,积蓄已然见了底。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拿出复习的时间去赚取接下来的生活费用。
“工作不多,不会耽误复习。倒是你,真的决定放弃了?”
褚向光把手伸进了衣侧的口袋,但又犹豫起来。褚向光粗知余晖的身世,听闻他父母双亡,是在孤儿院长大的。绝大部分来到上都求学的下都人,都有父母亲人的帮衬,但余晖万事只能靠自己。所以,他见余晖生活拮据,便常常找借口请他吃饭,但余晖从没有接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