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枝对峙着的眼睛终于败下阵来。
她不是折服于对方的气势,而是折服于逐渐生效的麻醉剂。
秦四海拿出纱布蒙上她的脸,将她额前的碎发挑开,将刮刀覆了上去。
“爸爸!爸爸!我想要那个橙色的蝴蝶,会唱歌的蝴蝶!”
深埋心底的记忆在神经控制的松懈下流淌出来。
四岁的何处枝骑在爸爸的肩头,妈妈何文秀一脸甜蜜地跟在他们身旁。
而他们身后,是何爸何妈第一次约会时去过的大剧院。
一家三口刚听完新年音乐会出来。
“橙色的蝴蝶?”何爸两手抓着女儿的胳膊,生怕她摔了,“爸爸带你去捉!”
“不是会飞的那个!是刚刚舞台上漂亮姐姐手上的蝴蝶!”
“啊宝贝说的是小提琴啊!爸爸给你买!”
何爸大手穿过女儿的胳肢窝,轻松一举就将她抛得高高的,逗得她“咯咯”直笑。
“哎!”何文秀嗔怪地拍打何爸的臂膀,“咱们家哪有闲钱买那个啊?连听音乐会都是结婚后头一遭……”
“这是怪我结婚后怠慢你了,我听懂了老婆,今后一定多多带你们出来享受。”
四岁的何处枝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只橙色蝴蝶,可是它不会唱歌。
“爸爸!”五岁的何处枝扔下小提琴,“我不想学这个了,一直站着好累哦!幼儿园的小虎,他家里有好大的乐高积木城堡,我也想要一个,想要一个公主的城堡……”
“那必须给我们家宝贝安排!别人有的我们枝枝也得有!”
五岁的何处枝坐在铺满整个房间的积木上,等着何爸给她搭建她的公主城堡。
七岁的何处枝等在放学的队伍里,看着形形色色的妈妈们来来往往,她注意到了,自己的妈妈是人群中最不闪亮的那一个。
“爸爸!为什么别人家的妈妈脖子上手上挂那么多宝石,我妈妈一个都没有?你们结婚没有送她吗?”
“哎呀枝枝……等明天爸爸收工回来,带你和妈妈挑个大钻石回来好吗?”
何爸卸下何处枝的书包,将女儿揽在怀里。
她长得那么像何爸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他将抚不平的遗憾都补给了她。
何处枝意识到爸爸在借高利贷的时候,她十三岁。
何爸在汽修厂打工,何妈本在街道工作,生产后为了照顾她,辞去了工作。
何处枝不知道自己家里那些光鲜亮丽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同学有,她回家要了,便也有了。
她以为那只是每个爸爸都有的超能力。
直到她十三岁生日那天,她拉开大门出门上学,一桶粪水泼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词典里此生第一次出现了“高利贷”这个词。
从此,她人生的笔墨不断在这三个字上画下着重号。
爸爸是因为满足她不切实际的愿望而走上这条不归路的,何处枝某天晚上突然想明白这一点。
她像一个小大人一样将家庭的不幸归咎于自己,却还是以一个孩子的身份跟着妈妈逃离了那个家。
她是个懦夫,她是一个只认欠款不认爱的坏女儿,她不配拥有何爸无条件的爱。
她深知这一点。
她也深埋这一点。
此时此刻的她,毫无防备,就让自己心底的秘密就这么泄露了出来。
好在,此时的她不在空白剧场,没有无数的观众围观她的龌龊。
她的“卑劣”得以掩埋。
这也是她痛恨空白剧场,也一次次拒绝空白剧场的原因。
只因她不是精神上完美无暇的人,谁也经受不住道德的审视。
幸运的是,至今为止她隐藏得很好,但她依旧想逃离。
“处枝……”
缥缈的呼唤将她的神、她的魄拉回手术台。